世務紛紜，片海茫茫，幾年前與女性題材迷你劇《奧麗芙·基特里奇》的相遇，算得上一樁美事。想來會倒吸一口氣，信息海量時代，淹沒是日常，一不小心就錯過了。居然于混沌一片中把它找了出來，且擁有整塊時間細細看完，確實是美妙機緣，值得對生活道一聲感謝。

此番次序與以往不同。往常先看原著，再去尋影視改編，這次反過來，先遇見劇，驚嘆之余發現竟有原著，快樂頓時翻了倍。

劇集《奧麗芙·基特里奇》有一個令人難忘的開頭。女主角孤身一人來到樹林，圍巾鋪在落滿枯葉的樹下，擰開收音機，從包里拿出一塊手帕。手帕里裹著的，是一把槍。她裝好子彈，深呼吸，抬頭向上望。一幕幕畫面干凈節制，不多煽情和賣弄，反而像在壓抑著一波波洶涌上漲的暗潮。這個準備離開人世的女人，表情異常沉靜。仿佛有一雙手正掀開蓋子，日常生活下面那個讓人驚心的部分就快要露出來了。極富包孕性的場景釋放出巨大的沖擊力，這個開頭讓我有如遭雷擊之感，后來讀小說也不曾產生類似的感受。

她會怎么樣？懸而未決。收音機里的音樂聲回蕩在樹林里，場景一轉，到了25年前。海邊的一座房子里，奧麗芙的丈夫亨利坐在餐桌前，正準備把情人節禮物送給妻子，收音機里響著同樣的音樂，轉場自然，剪輯神妙。對，不費什么力氣，《奧麗芙·基特里奇》是很容易就能辨認出來的杰作。

很快找到原著小說的譯本。原著書名是外國人名，出版社大概擔心銷路，故名之為《微不足道的生活》。待到小說再版的時節，劇已封神，口碑極佳，小說遂用回原名，即女主人公的名字奧麗芙·基特里奇。

讀小說，另有一番雋永滋味。從結構開始說起。小說計有《藥店》《殊途》《鋼琴演奏者》《郁金香》等13個短篇，可獨立成章，分開閱讀，好比13幅小鎮生活的橫截圖，同時主線人物奧麗芙·基特里奇貫穿始終，篇章間互有呼應，亦可當作13個章節的長篇小說來讀。先姑且稱之為主題短篇集吧。這類短篇集亦不少見，比如舍伍德·安德森的《小城畸人》、珍妮弗·伊根的《時間里的癡人》，都有類似的布局和結構。《奧麗芙·基特里奇》的優長之處在于，從首篇《藥店》開始，積蓄的一口氣始終沒散掉，情感沖擊力越積越強烈，一篇比一篇加深，層層疊疊地向你襲來；通過不同側面的展示，女主人公的形象也越來越清晰。相形之下，有些結構類似的故事集，首篇精彩，后面卻多像斷了線一般松開來，整體感不夠。

伊麗莎白長于把握和展現復雜的生命經驗，從開頭的《藥店》到結尾的《河流》，每個篇章的人物都不是平面淺陋的。比如奧麗芙，小鎮的數學老師，她出場多，在她自己和別人的章節里都能看到，是一個既有復雜性又有真實感的女性。她丈夫亨利·基特里奇是藥店的藥劑師，也是有質感的人物。圣人、君子和好好先生本不好寫，一不小心就假了、扁平了，沒有活氣了。伊麗莎白好筆力，她對亨利的書寫有層次感。亨利善良平和，對世界和他人懷有美意和善意，身上有很純粹的一面，可哪個人內心的犄角旮旯不曾深藏秘密呢？亨利與藥店年輕女孩丹妮絲之間的感情最為耐人尋味，里頭幾不摻雜曖昧與欲望，卻依然是復雜的、豐厚的，是“成年人”的感情，表面并不熱烈，只在內心蘊蓄無限的宛轉曲折。這方面，小說和電視劇的呈現都是蘊藉的、含而不露的，得意而忘言的境界，鼓勵觀者補充和想象這人生情境里可能的細節，意味悠遠深長。女孩不美麗，被毒舌的奧麗芙譏諷為“老鼠”，但亨利在人生的艱難時刻，幾乎與女孩秘密地相依為命著。女孩亦簡單，她在不自知的情況下，毫無刻意地慰藉溫暖了另一個人——老亨利。老亨利是書中最讓人親近和愛惜的人物，一個如此和善樂天的人，亦會遭逢生命的艱難時刻，拼命掙出水面，渴望透一口氣。婚姻的隱秘創傷，生活令人窒息的一面，由此可見一斑。但亨利的存在終究令人安慰，小說里有句話用來形容他最妥帖，“他是個天真的人。對天真的信仰助他渡過生活的考驗”。奧麗芙呢，她又在經歷什么？原著里寫道：“吉姆·奧卡西的車沖出馬路后，連續幾個星期，奧麗芙晚飯后都徑直上床，抱著枕頭慟哭——于是他了解到，奧麗芙愛過吉姆·奧卡西，很可能吉姆·奧卡西也愛過她。不過之后他從沒問過她，她也從來不說。”這里的“他”是丈夫亨利。伊麗莎白行文克制，不多作解釋，有戛然而止的魅力與自信。幾句話一筆帶過，卻有千鈞之重，超越了簡單審判，冷峻中包裹對生活至深的悲憐和理解，是令人動容的情感的幽深之境，這里有活著的苦楚，有成年人互相的察覺和寬宥，人心和生活高度的復雜性也浮現出來。

這部小說是我心目中的女性文學經典，它對女性困頓處境的呈現不是觀念化和宣言式的，而是在生活的細微褶皺間運筆。我也喜歡奧麗芙這樣的女性角色，她不美、不年輕，不是人見人愛的瑪麗蘇，不是爽劇里的大女主。她沒有一副現代先鋒的面孔，并不擅長發出聲音、表達自己，她和傳奇無緣，只是鎮上一位無人注目的勞動女性。她實實在在地活著，于生活的磨礪中悄然領悟、成長和蛻變，暗夜中一個坎一個坎地過。奧麗芙是容易被忽視被折疊的女性群體中的一員，小說耐心地把折疊的部分緩緩伸展開。我熱愛和敬重這樣的女性，她們是凡俗生活里的英雄，深藏著驚人的韌性和生命活力，多么不起眼，又多么了不起。我總能在她們的故事里，看到眾生，看到真正的人世，看到讓人黯然神傷卻又甘愿舍身去過的浩瀚的生活。

最后說說女演員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在很多人看來，其外貌并不適合幕前，可她才不在乎別人的評判呢。她氣息冷冽，能力卓絕，會挑劇本，以重要作品立身。原著改編收獲耀眼的成功，贏得了2015年第67屆艾美獎迷你劇部分的主要獎項，首要的原因，是編劇的改編見功力，《藥店》《漲潮》《殊途》《安檢》是小說里動人閃光的華章。電視劇分為4集，也正是以這4個短篇的標題命名。編劇剪裁和提取精到，還加入更加豐盈的細節和對話。其次是演員的表演。讀完原著會發現，選角厲害，演員們對人物的理解深透，把握住了神髓和意韻。理查德·詹金斯詮釋了老實人身上的復雜，弗蘭西斯則演出了不討喜女性角色身上的可愛。她的表演熨帖有深度，表現沖突不以大聲說話和夸張表情來尬演，表達不外露，妙至毫巔的細膩和準確。有一幕令人印象極深刻，吉姆意外去世，奧麗芙躲進臥室，頭埋在枕頭里慟哭，哭聲喑啞斷續。演員不是爆發著演的，而是極精微地演出了一種孤獨又痛徹心扉的感覺，冷漠外表下壓抑涌動的深情。奧麗芙沒有討巧人設和女主光環，不過是一個言語刻薄性情又暴躁的女子，小說里描述她的外形，多使用“壯碩、魁梧、塊頭很大”等詞語。看劇的時候忘記了名演員弗蘭西斯，只是缺點不少的尋常女性奧麗芙，外在和靈魂都是。非凡的表演藝術家讓人物變得鮮活，有血肉，無比真實，可以共情，恍若身邊之人，并且，觀眾對她也討厭不起來。

那么，樹林里的奧麗芙到底怎么樣了？

小說極盡時空錯落轉換之能事，電視劇亦然。到結尾處，序幕里那個本欲飲彈自盡的女人，和另外一個頭發花白的孤獨之人緊緊依偎在一起，這是兩個孤獨者的互相依靠。在他們窗外，大海空闊湛藍，海鳥的叫聲充滿生機。蕭索的調子為之一變，故事未流于低沉陰郁，反倒拓展出珍重生活的明朗維度，走向生命的開闊之境。奧麗芙的故事和人生到底是熱的。最后一幕，奧麗芙對著身邊同伴，也對著所有讀者說出一句話：“這個世界讓我感到挫敗，但我還不想離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