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煉鋼廠紅彤彤的鐵水從不凝固

如果煉鋼廠里紅彤彤的鐵水從不凝固

我們可以用它灌溉田野，讓土地

長出鐵玉米和鐵麥穗，這該多神奇！

 

如果煉鋼廠里紅彤彤的鐵水從不凝固

我們還可以喂養饑餓的火車

想一想吧，一列拉著紅彤彤鐵水的火車

行駛在祖國的大地上，烈焰熊熊

該有多壯觀！

 

如果煉鋼廠里紅彤彤的鐵水從不凝固

我們可還能用它澆灌學校、社區和街道

澆灌一些空洞的腦袋和長滿石頭的胸甲骨

鐵水是最好的教育，烈焰亦是

鐵水說出的話，比真理還遼闊！

 

如果煉鋼廠里紅彤彤的鐵水從不凝固

就讓它不凝固好了，我要將它引入古老的運河

我要讓這流淌的鐵和鋼

成為我夢想的祖國！

 

那青色的鋼點燃了白晝的第一縷光

在簡陋的車間外，我們邊休息邊討論

關于這世界創造與生產的界限

在勞動中我們練習忘記

在嚴格的秩序中我們感知協作

 

那點燃黑夜的第一縷光是多么難以企及

出鋼時刻我們腳踝粗壯，須發如火

有人一定會認識到這個痛苦的哲理

鐵水灌溉的土壤比花崗巖要堅硬

而我們的河水眼下正在灌溉，一刻不停地灌溉……

 

抓住這閃光的夜吧，抓住鷹的叫喊

馬的嘶鳴和鳥群在廠區上空的盤桓

越過顱頂上轟然的鐘聲向遠方眺望

靜寂中總有人在低聲說話，談論那歲月

談論敲打——某人蹲在鋼廠縱橫交錯的

鐵管子上，為歲月不停地敲打……

 

黑 鐵

那無法企及的令人神往的光輝和美

是黑鐵！是團結、堅硬、結實和無畏的黑鐵！

 

風暴轉瞬即逝，烈火控制了一切

只剩下這骨架，只剩下這琴箱和爐臺

只剩下一張病床——萬丈霞光和白雪！

我要傾盡一切，奮力舉起這煉鋼廠

我要像霞光和白雪一樣燃燒

當一首頌歌唱完，我要接下那另一首

另一首是黑夜擁抱的黑鐵和我

聽，一只花喜鵲在叫，煙囪上的半神在笑

一場婚宴在荒涼的廠區里進行

我要接回那身披白雪和霞光的新娘

 

我要歌頌這人類的生活，歌頌苦難和

尊嚴。我要騎著半截黑鐵

在大河上旅行，如果河水真的能將我淹沒

我要告訴你，告訴詩歌

我的故鄉就是那半塊黑漆漆的鐵！

 

在煉鋼廠，一個人總會遇見另一個

在煉鋼廠，一個人總會遇見另一個

我們彼此高度相似，我們穿一樣的工裝

說一樣的言辭。我們身后，那巨大熔爐里的

黑鐵，是創造這世界的力量！

 

自地底的吶喊聲中我們升起

你會發現一顆星棲居于煉鋼廠的煙囪上

我們的生活緊跟這鐵流的步履，我們的夢想

其實也是蒼茫大地的

我們唱歌，在粗獷的地平線之東

長白山以雪的額冠為冶煉者高昂

我們把礦石放在睡眠的床上，把河流放在工作臺上

 

一代人就這樣誕生，一代奉獻者！

你會發現朝霞與暮靄是兩條最美的紗巾

在時光之外，萬物的詠嘆之外，你會

把礦山打開、閉合，使身體消失于那輕靈

而那本有關鋼鐵的書，將指明一條攀登之路

它叫光，當然也能稱之為神秘的海

你會在鐵與火的交融中重塑其身

你以掌紋作衣，以煙作馬

你的姓氏，叫無名！

 

致煉鋼廠

推開煉鋼廠這本書，那青色大門開開闔闔

廠區中正涌動著黑漆漆的河流

而月亮正掛在煙囪上，在被照耀的兩朵云之間

乳白色的煙裊裊升起

 

這是我無比熟悉的景象：氣味、歌謠和汗滴

星群回響和時代更迭，每一片廠房都很安靜

每一條街道都清晰可辨

就像街角的老路燈瀉下的暈黃，照亮

下夜班疲憊的工人、班車和一列

卸空貨的長長的黑皮火車

 

一道老傷疤在今晚就是那輪老月亮

它使我莫名傷感，莫名疼痛

它照亮了我的生活和對煉鋼廠的依戀

我要向這黑漆漆的廠區致敬

那逝去的人和物、溫馨的細節

那再也不回還的熟悉又陌生的前輩……

當我重新合上書本，抬起臉

一片蒼茫之中，我已濁淚滔滔！

 

鋼廠工人的皮膚上河水暴漲

遠方，還是那遠方！一道如此深沉的聲音滑過地平線——

像閃電后的靜穆！

波濤聲起伏不絕，你是否錯失了停靠的碼頭？

 

我在想，一個煉鋼工人的皮膚上河道密集

相比普通人，他一生的流淌將匯集成海

 

漏掉身體里的鹽、鈣、磷，他的血管里

肯定有另一種隱秘的循環，像山川萬象

 

我看見高出地平線的事物，除了連綿群山

還有煉鋼廠，還有高爐和煙囪，那傳送帶

 

正日夜運送云朵和星宿，運送大地的熟睡和鼾聲

當馬群打開這河流之門，隱秘的四蹄正在收攏

 

光榮的銅環也在搖響，整個秋天起身

沐浴，因寥廓而清朗！

 

給一個退休老工人的信

在我和當了一輩子工人的父親之間

有潮汐，有大海退潮后遺下的一大片泥濘的灘涂

 

我說親愛的父親，你的佝僂的腰和發抖的手指

可以證明，荒涼正浸入你的軀體

寂靜的頭腦中，除了剪子、鉗子、卡尺和

小墨水瓶里裝著的潤滑油之外

還有曠野和小麥，還有老玉米填充的金黃月亮

 

我開始明白我自己，中午的陽光

遠離他的疾病，遠離他的咳嗽

他的肺部有數百根工廠林立的大煙囪

我開始明白我不存在

因為我和把我塑造成的人之間有著巨大的裂縫

我和我的生活未成為那片海洋上的風帆

我寫下的詩的語言不能把生活分開

我和這個平凡小老頭之間像馬匹跑過荒野

我的愛使他惶恐和不安

 

而這是他最享受的一個下午，我用手推車

推他去理發、洗澡，把他用舊的軀體反復揉搓

母親早已在天穹等他，他把自己交還給夢

而夢正散布于這座后工業城市的大街小巷

像亡者模糊的話語

 

他還將繼續活下去

他還將代表工廠繼續生存下去，即使

日子艱難，鋼鐵成了白菜價

但榮譽始終鋪排在腳下

 

一個憑一雙手生活的人，就是一個勇敢的人

不凡的人。我的脈管里涌著他血管里的鮮液

他的眉宇間有我堅毅的山脈

我撫著胸膛，向他獻出贊頌！

 

工廠里的一棵樹

從它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廠房里干活的工人

看到一臺機器和另一臺

 

看到我，依然在打探海的訊息——

那些時常震撼自己的事物

 

當陽光灑滿那塊空地

它兀自站在那里沉思著，好多年啦！

 

它看到一代又一代的工人，在這里

躬下身子，像馬在石槽中飲水

 

他們寬闊的脊梁上，有條大河

洶涌而過，流向有海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