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及日本小說家山本周五郎，國內讀者或不甚了解，但是說到日本電影巨匠黑澤明想必無人不曉。值得一提的是，黑澤明的許多經典影片都是根據周五郎的小說改編。而評價山本周五郎這樣一位日本現代的時代小說名家，其實并不需要借助黑澤明電影大師的光環。山本周五郎的小說本身就充滿了文學的價值和現代電影的諸般要素。

山本周五郎本名清水三十六，明治三十六年（1903）出生，1967年在橫濱的工作室逝世，享年63歲。他做過當鋪的徒弟，做過雜志社的記者，登上文壇后則以時代小說、歷史小說等大眾文學類型名揚文壇，作品多基于庶民的立場描寫武士的苦衷和市井人的悲哀，陸續推出一系列獲得很高評價的杰作。傳說周五郎祖上是武田的遺臣，北巨摩大草村若尾（現韮崎市大草町若尾）歸農的御藏奉行·清水大隅守政秀之后裔。祖上是武將的周五郎出生之時家道已敗落，但長大后仍以武士血統為榮，性情孤傲。

關東大地震那年，周五郎做了8年學徒的當鋪關門，他闖蕩關西，寄居同學的姐姐家，半年后返回東京，遂將自己的單相思寫成了小說——1926年《文藝春秋》四月號刊登的懸獎小說《須磨寺附近》。這是他的文壇成名作。而筆名“山本周五郎”的由來，據說是發表《須磨寺附近》時住所門牌是“山本周五郎方清水三十六”，《文藝春秋》社誤以為山本周五郎即作者名。有著“灑落齋”雅號的雇主山本周五郎，在作家周五郎自立于文壇之前，長期給予其物質和精神兩方面的后援，還讓周五郎就讀于正則英語學校和大原簿記學校。所以筆名里包含了作家周五郎對雇主山本周五郎深切的感激。除山本周五郎，還曾有俵屋宗八、俵屋宗七、橫西五郎、清水清、土生三、佐野喬吉、仁木繁吉、平田晴人、蒙面作家、風風亭一迷、黑林騎士、折箸欄亭、酒井松花亭、甲野信三等諸多筆名。

1936年（昭和十一年），周五郎成為講談社幾乎所有文藝雜志的當紅作家。那些雜志是《婦人俱樂部》《少年俱樂部》《講談俱樂部》《少女俱樂部》等。此外，博文館也刊出了周五郎的作品。太平洋戰爭時期即1942年（昭和十七年），《婦人俱樂部》策劃了一部以各藩女性為描寫對象的《日本婦道記》（6月至12月刊登7次）。1943年即昭和十八年，短篇集《日本婦道記》榮獲第十七屆直木文學獎。然而山本周五郎卻出人意料地辭退了作為日本大眾文學頂級大獎的“直木獎”。山本周五郎是“直木文學獎”歷史上唯一的獲獎辭退者。他日后也不領任何文學獎項，理由是“文學不是為了文學獎”。《日本婦道記》由31個短篇構成，原型是他的妻子。這些短篇不事張揚、感人至深地描繪了日本婦女不聲不響、忍耐一切的生存姿態。

回顧日本文壇的山本周五郎論，不斷有人提及山本周五郎的庶民性即不寫英雄豪杰的文學特征，不論長篇還是短篇，周五郎的文學世界比比皆是庶民性。《日本婦道記》是其戰時的作品，因此也有否定性的觀點，認為作品的主題一味贊美淑女美德，有悖于戰后的女性解放。然而實際上，山本文學的那般主題又與男尊女卑的舊時理念相距甚遠。作品中的女性并非事事謙讓忍耐，她們順應自然，遵循的并非日本封建社會制度強加給她們的道德準則，而展現出發自人類自然理想的生存方式。

在日本文壇，山本周五郎始終給人以狷介孤高的印象，尤具代表性的便是辭退“直木獎”。該獎以作家直木三十五的名字命名，乃是與日本純文學大獎“芥川獎”齊名的大眾文學獎項。山本周五郎在謝絕詞中這樣表述——欣聞獲得“直木獎”，深感榮幸。但自己實無心情領受唯有辭退。頒獎的目的我一無所知。想必對更加年輕的新人、對新的作品更加有益。僅僅為著獎掖出新，有過于曖昧之感。總之現在一味地推陳出新，崇尚清新……該獎似乎意在介紹新人、新風，當然過去也是如此。望今后仍能選定相應的作品評獎。辭退“直木獎”的原因，有人說是他與授予該獎的主辦方文藝春秋的代表作家菊池寬不和，也有觀點認為并非僅因個人私怨。

其后《冷杉殘留》（1958年1月、9月）被推選每日出版文化獎時，他也明言辭退：“獲獎實乃吾之光榮，時獲各社編輯部、讀者和評論家諸君推薦，受寵獲獎……慚愧，有違好意，仍是決意辭退。”《藍色物語》（1961年1月）獲文藝春秋讀者獎時他說，“聽說此番獲得雜志讀者獎，感激不盡，我時常得到眾多讀者、各編輯部乃至批評家諸君的超常獎勵，誠惶誠恐。再度獲獎，莫如說成為我的負擔。為此辜負諸君厚意。并非頑固，而是出自極度謙遜的心情，希望大家認同為感。”

周五郎最長的作品正是在NHK播放一年的《冷杉殘留》。這部作品被拍成大河連續劇，成為周五郎小說影視化的代表作品之一（其他有《藍色物語》和《紅胡子診療譚》）。《冷杉殘留》是一部政治小說，從頭至尾貫穿了組織與人的主題。中心內容是寬文事件即所謂的伊達騷動，中心人物是伊達藩家老和船岡館主原田甲斐。原田甲斐正是歌舞伎中的仁木禪正，惡之化身，惡漢的代名詞，然而物語作家山本周五郎卻使這個人物發生了逆轉，寫到這個人物被誤解被殺死、家破人亡卻堅持了守藩的信念。這樣透徹的描寫展現了周五郎的敏銳與干練。而這里的反骨對象是主人公反抗的壓迫性的政治權力抑或制度。

然而，山本周五郎對庶民百姓卻充滿了同情和溫情。同時他又時不時地尖銳刻畫出他們的狡猾和強韌。這里返回最初的話題——山本周五郎與黑澤明為代表的日本電影。我們知道，世界性大導演黑澤明登上世界舞臺的電影名作是《羅生門》（其實原作是《竹叢中》），原作者是芥川龍之介。然而不妨說，真正使黑澤明電影具有“世界性”的卻是山本周五郎。黑澤明最初的周五郎電影是《椿三十郎》。但2007年，森田芳光導演又翻拍了這部電影，織田裕二任主演，后繼的電影人促成了新的電影化，的確推出了別具魅力的作品。其實黑澤明版的《椿三十郎》，也得益于《羅生門》中同為主人公的個性鮮明的大演員三船敏郎。黑澤明擅長刺激性強烈的大英雄電影，其電影自然而然地利用了主人公三船敏郎的蠻勇。但周五郎原作《每日平安》（1954年7月）的主人公菅田平野卻欲告別浪人生活，他精于算計以為能順利地當上藩官，還向年輕武士井坂十郎太建言謀求合作。這個人物絕非英雄。《每日平安》就是一部幽默性的時代小說，主人公是個可笑的人物，一邊忍受著想要就業的心靈饑餓，一邊又拼命地鉆研計謀。

但三船精湛的劍劇電影《椿三十郎》，卻與原作《每日平安》有著迥然不同的印象。比較一下最后的場景也能明白。名聞遐邇的《椿三十郎》，最后一幕頗具沖擊力，扮演敵方首領的仲代達矢在決戰時，脖頸里噴出的血沫飛濺了一米多遠。這樣的結局對之后的時代劇電影發生了很大影響。但《每日平安》的結尾卻有很大的不同。一直忍耐著打算離開的菅田平野并不想傷害年輕武士的自尊，對其挽留王顧左右，不由自主地鞠了一個躬笑道“謝謝”就結束了。這與蠻勇無雙的椿三十郎風馬牛不相及。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此時的黑澤明尚未在真正意義上遭遇山本周五郎。相對于英雄劍豪劇，山本周五郎描寫的是不夠格的豪杰或被武士虐待的庶民。黑澤明其實已準備好忠實于原作的劇本，首先拍出的卻是豪爽的劍俠電影。不妨說，黑澤明是在山本周五郎的文學世界找到了充分的共同感覺后，才進一步接近了山本周五郎的文學世界，進而拍出更加完美的電影名作《紅胡子》（原作正是山本周五郎的《紅胡子診療譚》）。“紅胡子”在日本已是一個普遍化的固有名詞即市井的“醫者仁術”，仿佛身體力行擁有良心的醫者代名詞。人格高潔的新井去定醫生（“紅胡子”）的扮演者也是三船敏郎，在紅胡子醫生的人格引導下有了胸懷醫者仁術理想的精英青年醫生保本登，扮演者也是前作《椿三十郎》中扮演配角的加山雄三。周五郎曾說，“黑澤明的《紅胡子》比原作好。”《紅胡子》中也有《椿三十郎》中的那般豪杰形象，同時帶有些許道德性說教。但比之前作《椿三十郎》，電影《紅胡子》除了去定和保本兩個主人公，也生動而富有魅力地描寫了其他的庶民形象如《冷漠長屋》中的佐八、心善氣高的工匠、療養所的患者等。就是說，在忠實描繪周五郎世界的過程中，黑澤明受到大大的感化，于是在后續的《電車狂》中，黑澤明描繪出傳統英雄豪杰全然不登場（缺位）的世界。《電車狂》的原作是山本周五郎的《沒有季節的街》，影片舞臺是大城市一隅靠近貧民窟的街區，原作有15個系列短篇，選出“陋街電車”“牧歌調”“我妻”“爸爸”“雁擬豆腐”“枯樹”“泳池豪宅”等，重組編成了描寫當地住民人物群像的故事，登場的只有極其普通的平民。黑澤明通過人的矮化描寫人的尊嚴，繼《紅胡子》之后，也在其他電影作品中通過平民完美表現了人的尊嚴。

黑澤明還通過《夢》和《八月狂詩曲》等描寫了懦弱者的真情。雖非周五郎原作，卻是周五郎路線的延長。黑澤明的創作中吸收了周五郎的諸多要素，兩人的個性有異。但兩個強烈個性的相遇卻使他們相得益彰。《椿三十郎》中，主人公具有了原作中所無的豪勇；《紅胡子》，則如原作那樣，描繪了英雄醫生的身姿和市井百姓的高貴靈魂；最后在《電車狂》中，則如實表現了以平民為主人公的周五郎的世界，貧窮的人物始終保持一顆驕傲的心。這也成為黑澤明電影的一個基礎。黑澤明1998年逝世，生前執筆卻未能完成的劇本，仍舊改編自山本周五郎的作品。黑澤明的助理導演小泉堯史繼承遺愿，作為首部導演作品忠實原作地完成了影片《雨過天晴》，以武士為主人公，完美描繪了山本周五郎式的人物形象。片中的人物武藝高強，卻維續著拙笨而誠實的生活方式。

黑澤明還將《無名花香》和《露水沼澤》等描寫游女生活、周五郎氣息濃厚的短篇小說改為劇本。山本周五郎和黑澤明兩人巧妙重合的世界在兩人逝世后繼續延展。

山本周五郎逝世后，設立了新潮文藝振興會主辦、新潮社贊助的山本周五郎獎（1988年），簡稱“山本獎”或“山周獎”。正如大眾文學的“直木獎”對應純文學的“芥川獎”，“山本獎”對應的則是“三島（三島由紀夫）獎”，授予年度最具山本周五郎文學精神且物語色彩濃重的通俗小說，上一年4月到當年3月出版的單行本，長篇、短篇集、連作短篇等各種類型。獎金100萬日元。山本周五郎的小說已有幾種漢譯本面世，如魏大海主編，宋再新、謝志宇、陳曉琴等翻譯的六卷本《山本周五郎文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六卷的篇名為《日本婦道記》《紅胡子診療譚》《每日平安》《沒有季節的街》《町奉行日記》和《雨過天晴》。

（作者單位：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