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婦女簡史》（作家出版社2020年8月版）是作家艾偉的新作，近期出版的女性主題寫作還有閻連科的《她們》和賈平凹的《暫坐》。當代男性作家不約而同的女性主題書寫，使得女性主題書寫再次煥發(fā)魅力。

男性作家們?yōu)楹螣嶂杂谟涗洝⑾胂蟆⒈憩F(xiàn)女性的命運？他們的寫作能夠展現(xiàn)女性的處境，獲得讀者的認可嗎？他們對于女性困境的揭示有何獨特的視點與價值？且不說曹雪芹為“閨閣昭傳”，蒲松齡借狐妖女鬼為女性鳴不平，筆者還聯(lián)想起奧茲的《了解女人》、索萊爾斯的《女人們》，甚至一本幾乎與艾偉小說同名的通識教育讀物《女權(quán)主義簡史》也重臨我的回憶。懷著些期待，我進入艾偉小說的世界。

女性情感的剪影

《婦女簡史》由《敦煌》和《樂師》兩個中篇構(gòu)成，說是“簡史”，也還談不上是女性橫軸畫卷和縱深圖景的舒展。艾偉只選取了兩個女性故事短章——一篇是關(guān)于一個縣城女性小項的情感發(fā)展歷程，另一篇則講述了一對父女決裂與和解的辛酸故事。雖然小說在容量和規(guī)模上還未達到“史”的級別，但作者想通過幾個特定女主人公來昭示一種普遍的女性生命樣態(tài)，建立起“歷史感”的追求隱約可見。兩個故事讀來也令人不能釋然而感喟。

《敦煌》將一個女性的情感變故樣本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無法解決，沒有答案，嘆息而惆悵。在妻子出軌被丈夫視為奇恥大辱的環(huán)境中，出軌的小項默默承受懲罰，而丈夫也肆意地操弄主流文化標桿支撐他的尚方寶劍，對犯錯的妻子進行性的、精神的折磨。艾偉對于女性心理的揣摩和刻寫是比較成功的。在形象塑造上，他精細地呈現(xiàn)了丈夫?qū)τ谄拮映鲕壍呐で膽B(tài)。

《樂師》同樣是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父親因嗜酒錯殺死了妻子，鋃鐺入獄，導(dǎo)致家破人亡，最大的孽債是——女兒對他的深刻敵視。新聞事件隨時而逝，不斷被新的時事覆蓋而遭遺忘。有心的作者，自會默默耕耘這人世間的凄苦，將人情冷暖的褶子打開。在這點上作者擔負起了人類情感守望的責任。普通人生活的慘烈里有無限豐富的轉(zhuǎn)折，這也是小說的可能性。父女之間會和解嗎？會以何種方式和解？小說擔負著探索的功能，因而還有了懸疑的意味。

然而，此小說盡管寫了一個遭遇特殊的女子的故事，但小說看起來更像是關(guān)于人性的犯罪與贖罪的故事。從男性作家寫女性故事到男性作家的女性主義書寫之間還是有一些視角與觀念的壁壘。

隱匿的文化壓迫

即便如此，從兩個故事中我們?nèi)钥梢允崂沓鲭[藏的男權(quán)架構(gòu)對于女性的壓制。小項的情感歷程是蕓蕓女性情感的縮影：從年輕時的“自我純凈”——入社會后，暗戀、沉醉于身邊所謂優(yōu)秀男士——現(xiàn)實因素的考量下，進入將就的婚姻——偶然機遇造成的情感插曲——開始情感的覺醒——陷入出軌的悔罪與離婚的拉鋸戰(zhàn)中——最后被迫出走。這其中，女性被假定為情感的無師自通者與純潔者——不允許做出錯誤選擇。一旦她的情感選擇逾越了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預(yù)設(shè)軌道，必將永遠被釘在恥辱柱上。

那么小項的丈夫陳波代表的是一種什么力量呢？他幾乎是一個完美的男性形象。妻子的出軌，使得他作為一個受害者的形象出現(xiàn)。他自幼承襲主流文化的“遺贈”——女性是男性所屬物，并沒有表現(xiàn)出現(xiàn)代專技人士應(yīng)有的理性，更不能奢望他對妻子情感的真正理解。那種隱匿而強大的性別文化觀念，對陳波來說也是一種致命的毒藥。

不單是陳波，小說中的其他男性無論事業(yè)和個人如何優(yōu)秀，但是在性別觀念上的束縛是沉重的。他們都接受不了情感的波濤，或偽裝婚姻幸福或者因失戀而瘋狂游戲報復(fù)，其本質(zhì)都還是視女友或妻子為自己情感的奴隸，必須服從他們的節(jié)奏，接受他們的支配，沒有去留的自由。

唯一看起來清醒的，是小項的朋友周菲。她對于個體情感覺醒有自知，但同時知悉這種覺醒在現(xiàn)實的危險。她曾勸告小項，“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婚姻……你以后會知道穩(wěn)定的婚姻對于女人來說多么重要。”周菲是小說中唯一與女性主義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的人物。“周菲說，她不是女性主義者，不過她是女性堅定的維護者。周菲認為女性不需要同情，而是需要贊美。”

在《敦煌》中，所有的感情都是不堪的，而感情的探索充滿了阻力。艾偉說，“小說像一面鏡子一樣照耀著我們內(nèi)心隱秘的想象、欲望和生活。”他也許是要借這并不時髦的故事，喚起人們對于情感關(guān)系，尤其女性情感的繼續(xù)反思與理解，提示人們，在性別平等旗幟高揚的時代，女性（人）的情感覺醒和探索依然艱難重重。

建筑學背景的作家艾偉，筆觸一直是知性而細節(jié)、情感精確的，行文沒有多余的煽情與渲染，能把“兩性關(guān)系寫得纖毫畢現(xiàn)”。他將故事設(shè)置在江南小城“永城”，這種寫作，也算是平民化立場的講述，一種反大都市故事的敘事策略。是的，我們身邊那些不時髦的往事和故人，也值得我們重新去記錄，在我們今天的立場上，不僅去回溯她們的生活，更要去反思我們的文化與觀念缺陷。

男作家的女性世界探索

阿摩司·奧茲曾寫過一本獨特的小說——《了解女人》。小說中的男主人也遭遇了妻子的出軌，在妻子和男鄰居相擁觸電身亡后，他開啟了對妻子的了解之旅。他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再熟悉不過的妻子竟成為心中最大的謎團”，他“開始審視自己的內(nèi)心，嘗試了解女性，擁抱體驗新生”。我很迷戀“了解”這個詞所代表的姿態(tài)，尤其是男性寫作者發(fā)出的，這代表了一種態(tài)勢：了解女性的真實感受、她的立場，理解她的選擇。男性不要被憤怒所裹挾，不要恥化、放大自己作為受害者的形象。

法國“原樣派”領(lǐng)袖索萊爾斯的《女人們》被認為是“20世紀對女性的認知最有震撼力的作品”。他在小說中將對女性的認知、體驗與感受，集中概括為一個頗有震撼力的命題，宣稱“世界是女人們的，男人們只是一堆渣滓，冒牌貨”，同時又宣稱“世界是注定要死亡的”。不管他的寫作是否與波伏娃的《第二性》“思想接軌”或是呈現(xiàn)出更大的“復(fù)雜性”，作為男性，索萊爾斯在女性這一議題上表現(xiàn)出“揭示”與“探索”的姿態(tài)，力圖用“X光拍到命運的照片”“掀開大自然的面具”。

與曹雪芹、舒蕪、索萊爾斯、奧茲等前行者一般，艾偉的新作也是男性女性書寫的主題里疊加進來的新思考。男作家、人類對于女性世界的認知要永不停息，希望在這些文字的牽引下，更多的男性作家與男性讀者去探索、認知與書寫女性的情感、生命、精神與創(chuàng)造世界。期待更多的男性走進女性的世界、聆聽女性的故事，真正了解女性的精神世界和情感訴求。

（作者單位：湖南女子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