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彝族，1982年生于四川省涼山州，現居西昌市。自由撰稿人。已出版小說集五部、散文集兩部。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等獎項。

少 女 鳥

□ 阿微木依蘿

我從高樓的窗口跌落那會兒，媽媽像抓魚一樣撈了一下我的“尾巴”，她沒有撈著，于是我才會在后來的墜落中發覺自己變成了一只鳥。我本來是要摔死的人，驚嚇和絕望中的變身使我看到了一點希望，最起碼我知道自己以別的方式存活下來了。

我變得不是特別好看。“糟糕的孩子！”——如果媽媽知道我會變成這樣一只丑丑的鳥，她一定會這樣說。

我變成了一只麻雀——又丑又小。

媽媽并不知道在我身上發生的轉變，她一個勁兒地哭，攀著窗口往下看那個我——已經不算是真的我，那具虛空的尸體……我只能以“虛空”去形容。她尖叫了好幾聲。一般人只尖叫一聲。大概因為她特別愛我，一聲尖叫不足以表達痛苦和愛意。

她的眼淚像雨水一樣滴落，在十四樓的窗前。

我在十四樓對面的空中拍著翅膀，保持與十四樓平行的高度。我第一次感受到有翅膀的好處，也是第一次覺得，作為有毛的動物，可以如此灑脫，感受到擺脫了人的苦痛之后的快樂。當然啦，我也想說幾句人類的語言，這是壞毛病，但是不能了，我嘴里喊 “媽媽”的時候，“咕隆咕隆”地，只蹦出來兩個字——“吱、吱”。

媽媽跪在了地上，哭得像個傻瓜，鼻涕掉進嘴里也不知道擦干凈。她有潔癖，但這次似乎沒有了。

我在十四樓上空飛了一會兒，再回到與十四樓窗口平行的地方，發覺媽媽已經暈倒了。

許多人在樓下喊叫——許多熟人在喊叫媽媽的名字。

黃鶯、黃鶯、黃鶯……你閨女跳樓啦！

許多人在喊叫，他們的聲音像沙子在樓下鋪成一片。許多人看見我死了，但是我沒有，我變成了一只鳥。他們不知道我已經變成鳥。

我停在窗戶跟前，也喊著這個名字——黃鶯、黃鶯、黃鶯……媽媽，我現在是一只鳥！多么悲傷啊，我還遺留著人類的傷感，先前那種作為鳥類的快樂像我身上的羽毛一樣短。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種情緒，“吱吱”地大叫了兩聲。

媽媽暈倒了，她聽不見我任何喊叫，就算聽見了也不會聽得懂，誰會相信一只鳥在跟自己說話呢。

我是一只少女鳥，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年齡，我的翅膀在鳥類中不算特別有力，但極有飛翔的天賦，畢竟再小，它也是一雙翅膀嘛。我還可以將翅膀貼在玻璃窗上，緊緊地，模仿人類的十根手指，摳住玻璃窗不讓自己掉下去。我想跟媽媽說話，就在“摳”住玻璃窗的時候，想起很久以前，媽媽站在窗邊我的身后，幾乎像是抱著我，指給我看遠處天邊的彩霞。那天她心情很好，我也很快樂。

媽媽在哭——不，她暈倒了，眼淚還掛在眼角。

她是個好強的女人，又孤單又寂寞，爸爸死了以后，她從未想過好好地去過自己的日子，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我身上，把我的姓氏也改了跟她姓。可能世上所有的媽媽都是好強的人吧。

媽媽希望我是個天才。

有一天晚上，我是說，我還沒有變成少女鳥的時候，媽媽希望我是這個城市最給她長臉的人。當我勉強在學校考試考到第一名的時候，她高興得就像終于有人跟她說：黃鶯，你生出來一個天才，你終于成功啦！

就是這樣，我變成了媽媽的工具，她有多普通就有多指望我超越這種普通，成為一個社會上頂尖的人。可她忘了，我是普普通通的她生下來的，雖然基因有可能突變，讓我的腦袋在某個時候變得聰明，可我也非常清楚，我的聰明程度遠遠實現不了她的“理想”。

我覺得羽毛真暖和啊，當我飛翔的時候，它們軟軟的，就像云彩一樣。我一點也不后悔自己變成了一只鳥。

媽媽醒過來了。她一步一步踩著樓梯走到樓下。她居然忘記了要乘電梯——傻媽媽。

十三樓，十二樓，十一樓，十，九……三，二，一。

我陪著她到了一樓。

媽媽在一樓的地上找我，披頭散發，她可能下意識覺得我已經摔碎了，兩只手在地上摟來摟去。

我站在樹枝上，我多么自在。我已經不是她的孩子了，我是鳥，我可以不再擔負一些責任了，比如說現在，我可以不跟她一起難過。

哦，她喊道，你醒來啊，醒來啊，睜開眼睛啊……寶寶。

我多么自在，我已經不是人了，我是鳥，我可以不跟她一起難過。

她喊道，你醒來啊，媽媽知道錯了，不要丟下我……寶寶。

我假裝聽不見。

前天，媽媽說：

你怎么回事？黃然然，你完蛋了知道嗎？你是我見過最沒有出息的孩子，你們班上任何一個孩子都比你聰明。

為什么？黃然然，你爸爸死了以后，我過得很苦，本來可以不這么難過的，有人喜歡我，我拒絕了，愛一個人太費勁了……哦不，不是太費勁，是我害怕你受到委屈。我覺得你是你爸爸的心肝寶貝，我不能對不起他。你也是我的心肝寶貝。

黃然然，你是我的希望。

黃然然，你可以替我爭口氣嗎？

黃然然，我心臟病都要被你氣出來了。

昨天你奶奶過來看我了，知道她說什么了嗎？她陰陽怪氣地說：黃鶯啊，我的好兒媳婦，我請求你，如果想改嫁，一定不要讓我的孫女再改姓，我已經失去了兒子，不能再失去孫女……為什么穿這么招眼的衣服？作為一個寡婦，黃鶯，你不可以穿得這么鮮艷。

黃然然，我從未想過改嫁，你奶奶太欺負人了。當然我也不怨她，畢竟生活也欺負了我們每一個人，她失去了兒子，我失去了丈夫，我們兩個都是可憐人。

昨天，媽媽說：

你只有成績上去了才有出路，知道嗎？你媽媽已經是個沒有出息的人了，而你的爸爸直接完蛋了，他就那么丟掉了性命，他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作為一個沒有爸爸的孩子，難道不該好好攢勁讀書，考一所好學校嗎？黃然然，世上雖然不是只有讀書一條出路，但是任何工作都需要一塊敲門磚，知道嗎？前一陣子我認識一個作家，他寫詩寫得非常好，但他沒有文憑，他小學畢業證都不知道丟哪兒去了，你說說看，一腔熱血寫詩有什么用呢？在這個社會上闖蕩，前程最好的可能是一個平庸的名牌大學生，但不可能是一個優秀的詩人。你可以說我偏激，但這么多年我闖蕩過來，事實證明了，平庸者很有可能戰勝優秀者。你不要死腦筋，我給你說，你要是考不上一所好學校，你爸爸死了也會爬起來揍你一頓。我能想象到，你爸爸會告誡你：當你想要謀得某個職位的時候，除了文憑，其他任何天賦都是無用的。

你必須在集體當中脫穎而出，不是我要逼你，你現在不能背負一個沉重的囑托，將來更不能背動其它。就像第一天進幼兒園的時候，你的老師告訴你，今天你背不動書包，明天就背不動前程。

我想讓你快樂，可是快樂只會消磨你的意志。

我也想快樂，黃然然，我還想四處云游，兩袖清風地走到哪兒算哪兒，可我們不可以如此輕松。我生你的那天，把你生在了門背后，注定你要經過努力才能親手打開出去的門。

我現在很痛苦，黃然然，你可以爭點兒氣嗎？我花了一輩子的積蓄才買下這套學區房，專門為了讓你讀書方便。

十分鐘前，媽媽說：

這道題有什么難的？算數題而已，開動你的腦筋。你不要問我，我一輩子都不會做算數。要是我會，怎么可能混成現在這種樣子？我要上班，早上七點鐘就要出發，晚上六點才回家。黃然然，我跟你實話實說，我的工作還是你爸爸幫我找的，你媽媽完蛋了，沒有你爸爸的關照，你媽媽隨時可以更加完蛋，直接往死里完蛋，你懂嗎？

為什么要我管控自己的情緒？我是你媽媽，到底誰才是誰的媽媽？你有資格管我嗎？我又不是觀音菩薩，發個脾氣還要想著普度眾生？

黃然然，我受夠你了。你爸爸自己去死了，把你扔給我，我很難啊。

黃然然，作為你的媽媽，我已經忍受了很多。這個月的房貸快到扣款日期，車子的貸款也快到期，你媽媽很窮，不敢生病，不敢丟工作，只要稍微松懈，我和你的日子就沒有了保障。我本來還打算學開車，考一個駕照，這樣我就不用每天踩著自行車上班了，你爸爸留在那兒的車子也不用閑置，事實上呢？——我不敢去。車子只能想辦法賣掉。只要離開工作崗位，我就極有可能被辭退。像我這種平庸的人，到了中年，只可以夾著尾巴勤勤懇懇地工作，盡量不讓人逮著辭退我的理由。

上個月，我撲在你爸爸的墳頭哭泣，哭得相當無助，的的確確讓人看了覺得，我是個十足的寡婦。

黃然然，我鄭重地跟你說，好好讀書！我不知道考一所好學校對你是不是真的有用，而目前看來，確實沒有比這更有用的。人人見了我都說，一定要讓孩子去上學，讓他們適應集體生活，一個人孤單地成長會出很多問題，哪怕學到再好的知識，心理也會不健康。我不是神，我只是你媽媽，我已經不去奢求將日子過得有質量有意義，能將你順順利利地養大，看著你有朝一日成材，就心滿意足。

有一天晚上，我夢見自己生下你——是在夢里重新生下你——夢見生下你以后，我沒有剪刀弄斷臍帶，我用嘴咬斷它，然后發現你是個男孩兒，小雞雞軟塌塌的，看樣子像是不能傳宗接代了。我當時有點想哭，可是呢，你就被誰給抱走了，而我……我的下體流出很多鮮血，緊接著，我發現生下你之后，我的肚子是敞開的，一層表皮包裹著，里邊全是生硬的小石頭。我把石頭扒出肚皮，剩下空空的皮肉，然后我就醒了。

黃然然，我不知道這個夢是什么意思，也許它是你的某種心情，或者我的某種心情。我在猜想，是不是你漸漸地不愛我了，是不是恨不得自己當初像石頭一樣碎在我的肚子里？我不知道有沒有這種意思和預示。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還是個孩子，像你一樣單薄無助，根本沒辦法承擔某些責任。如果我們能選擇的話，做一只鳥或許更好，有那么大的天空隨便飛。

有一天晚上我爬到頂樓，二十四樓，我想跳下去，可是后來我想到你，我就沒有勇氣去死了。雖然我沒辦法承擔某些太大的責任，但內心里，我是非常愛護你的，希望你可以比我幸福。

……

全文請閱讀《長城》202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