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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州文藝》2021年第7期|甫躍輝 甫躍成:兄弟·同題
    來源:《廣州文藝》2021年第7期 | 甫躍輝 甫躍成  2022年03月03日08:36

    甫躍輝的詩

    ◎春光里

    春夜靜極。愛神花園里的海棠花、木香花

    都看不見。但我知道它們開著,也落著

    花瓣落在草地,聲音如牛乳般純白、溫柔

    穿過夜色,腳步聲亦步亦趨隨我上四樓

    值班室內陳設簡單,一床,一桌,一椅

    一沙發挨著一書架,書架上擠滿古人

    他們在文字里活著,或者再次死去

    書架邊有窗,望出去夜色更濃了一些

    我知道夜色里是婦產醫院。不記得聽誰說的

    窗外即是醫院停尸房。冰冷的地面

    冰冷的墻壁。冰冷的燈光。多的是疼痛里

    得了大解脫的女人,還是來不及

    看這世界一眼的孩子?有個故事秘密流傳:

    一個老鬼帶著一群小鬼,在院子里游蕩

    小鬼是婦產醫院的孩子們。老鬼是誰呢?

    瘦巴巴的老花匠,他曾不茍言笑地藏起

    半裸的愛神普緒赫……那是遙遠的故事了

    你我不止看了這世界一眼,且都還未老去

    現在緊挨著可能或不可能的停尸房

    我說起年輕的計劃:說起向往已久的山河

    說起還沒看過的書,以及還沒寫下的文字

    那些文字在想象里立成一塊一塊石碑

    “好好寫出來,真就沒白活這一生了……”

    春夜靜極,我們為還未發生的事激動著

    而我忘了問你,你還未發生的事是什么

    直至凌晨,我們在各自的世界陷入睡眠

    睡眠淺薄如蟬翼,被春風一吹就破了

    窗外叮當作響,我回頭看見紅色屋頂之上

    幾個男人身著藍色工裝。春光里一切透明

    合上枕邊的書,起床,下樓。春光里——

    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潔凈而清晰的

    即使我們沒來過這世界,木香花也會開

    海棠花也會落滿草地。草地萋萋如許

     

    ◎云 游

    一片云帶來黑暗和寬慰。再不必站在

    明亮的光里,這一刻的獨孤是完整的

    完整的一個人更是難得。在閃光的

    樓群之間,在行走的人群之中

    一個人偶爾成為自己。不必看身影

    不由自主地被拉長又壓短,不必看

    身影如過期的啤酒緩緩流淌到地面

    路上總有車來車往,每一輛車里都擠滿

    低氣壓的此地和鮮花滿坡的遠方

    那么多遠方在路上,注定彼此錯過——

    這一刻,沒有哪個遠方讓我向往

    我只想站在云底,靜默而且完整

    等風從地球上吹過,更明亮的光照耀

    我重新把自己的一部分分給影子

    走在影子上,走在去大地的路上

     

    ◎黃 昏

    黃昏是一盞燈,懸在黑夜的路口

    照見歸人的額頭,不經意的皺紋

    透露折疊的往事。落日這杯酒

    等著我們飲盡也等著把我們灌醉

    說一些話,但不是酒后吐真言

    只是胡亂說一些話,重要的是說

    而不是這些話。可惜沒人懂得這個

    他們認定了重要的是這些話

    而不是說。說的音調,說的眼神

    說的手勢,對他們來說是細枝末節

    而這些多么重要啊,只有在黃昏

    這盞不夠明亮但足夠慈悲的燈下

    我們才能敞開自己。落日這杯酒

    濃烈而短暫,一天只能飲一次

    我們總要在過于堅實的黎明醒來

    一生無數次醒來,想一想什么話

    說過了,想一想還有些什么話

    可以說。然后沉默著打開新的一天

     

    ◎落 日

    我寫不出一首詩來。我想寫的詩

    是多余的。這時候眺望落日的

    目光是多余的。為落日而感嘆

    是多余的。在感嘆之余想起生命

    命運,或者輝煌、壯麗等詞語

    也是多余的啊。落日日復一日

    重復著自己。在這重復里追尋意義

    是多余的。就連意義也是多余的

    然而,落日本身不是多余的

    星辰、月亮和地球不是多余的

    地球上靜止的植物、奔跑的動物

    不是多余的。地球上的晝和夜

    不是多余的。晝夜里的生和死

    不是多余的。一切的存在都不是

    多余的。我的存在也不是

     

    ◎流 逝

    流逝的何止光陰和流水——

    星光熠熠,在云層間流逝

    云卷云舒,在風中流逝

    風里的鳥鳴和歌聲,指縫

    寬大與否,都沒法把握

    幽暗山谷里,明媚的紅杜鵑

    曾隨流水蜿蜒。這曲折的消息

    如一柄利劍,從一雙手遞到

    另一雙手。無人能解的深意

    在墳典中靜候。披星歸來的

    并非少年,是那白發的過客

    從舊札中,翻檢陌生的房契

    雨水流逝于屋檐,打濕一個

    輕易的念頭。不會再有

    一個人低下頭來,面色羞紅

     

    ◎夜半醒來

    夜半醒了。是重新睡去呢還是

    決然醒來?醒睡之間一條大河

    在星空下浩浩湯湯,無數念頭浮沉

    而蛙鳴如補丁,縫補在油光水滑的

    夜色之上。這不再是一件純黑的

    棉襖,而是鑲嵌了太多珠寶的

    閃爍著幽靜光芒的時尚皮袍

    那些樸素的夜晚,早已消失殆盡

    那些夜晚里盡是重復的勞作和

    熟睡的人。黑貓總是不言不語

    躍上屋脊,和月亮互相默視著

    陷入難以自控的沉思。鼠輩們

    這時候才能舒一口氣,竊竊

    討論明天的存糧還夠不夠果腹

    咳嗽幾聲,阿公起床,取馬燈于土墻

    小小的火苗無中生有,挑開夜色

    深入腳下的樓梯。阿公慢慢走上一條小路

    他自己也成為一條小路:像一支

    不疾不徐的箭,穿過黑暗而黑暗

    迅速在他身后彌合。我躺在小床上

    久久醒著。鼠輩們忽然停止議論

    瓦片一聲輕響,是黑貓偶然的失誤

    還是一生如此?夜徘徊在屋外

    我久久等著。再沒一聲響動

    整整三十年了,鼠輩們尚未從驚悸中

    緩過神來。而遠去的人再不會歸來

    夜半醒了,我多想看見走出夜色的是自己

    仍是少年模樣,手持馬燈如同信使

     

    ◎酒 徒

    好多天沒喝酒了。酒杯荒蕪著

    如同樓群上空的月亮,升起又落下

    什么酒,才能把月亮倒滿?

    什么人,才能把月亮喝下?

    喝下一月亮酒的人,咕咚一聲

    聽月亮掉進腹中的古井

    李白的酒碗就浮上來了

    李白沒寫完的詩句在喉頭激蕩

    王朝三百年的蒼涼,彌散于三寸之舌

    等著被吟詠,被寫進月光

    今時的月光不再是唐朝的月光

    今時的酒,卻仍和唐朝的一樣醉人

    今時的酒鬼,卻仍和唐朝的一樣

    佯狂成真,橫臥在時代的路口——

    你想起上次喝完酒,不記得自己

    是怎么離開酒桌回到家的

    酒醒后你躺在床上,起身出門

    跌跌撞撞下樓,在院子里站了會兒

    照耀你的月亮,也曾照耀李白

    李白拔劍四顧,而你兩手空空

    李白沒寫完的詩句

    酒醒后你就全忘了

     

    甫躍成的詩

    ◎在院墻外小坐

    紅門,青瓦,泥草墻。山與平地的

    接壤處。在老家,我們也有類似的院子。

    他們的布局,比我們的,更正統一些。

    墻內有方言傳出,也比我們的,更純粹一些。

     

    這是過去時光里的某個場景,

    還是我剛剛做的,一個夢?

     

    正午時分,綠樹蔭濃,溪水耀眼。

    沒有一個人路過。蟬鳴聲中,萬物集體靜止。

    兩面石鼓躺成圓凳。我在一面上

    坐了許久。我不知道那是誰家的門前。

     

    ◎夜 宴

    這群人都不想回家。

    他們聚餐,喝酒,胡吹神侃,

    努力把一片菜葉多嚼幾口,

    一個話題多談一會兒。

    他們灌完一杯,又續上一杯,

    提高嗓音大呼小叫。

     

    他們不想回家。回家意味著

    無聊。冷清。黑暗之中

    一個人面對蒼白的人生。

    他們寧可把胃吃壞,拉肚子,

    爛醉如泥,吐得滿桌子都是,

    也要把這份熱鬧,拉得細長,

    留到午夜的十二點鐘。

     

    這群衣食無憂的人,

    功成名就的人,

    打遍天下無敵手的人,

    在孤獨面前,全都敗下陣來。

     

    ◎長椅上

    鮮黃的銀杏葉。青石路。草尖的露珠。

    棕色長椅發亮的黑扶手。女人手中的

    掏耳勺。男人閉著的雙眼,

    以及笑容里,漸漸隱去的疲倦。

    那女人坐著,男人躺著,頭枕在她的腿上,

    仿佛枕在故鄉半山腰的一朵云上。

     

    每天來回,我從未見過他們。

    我手持豆漿、油條,腳底生風,

    扛著沉重的肉身,奔赴那迫在眉睫的

    八小時戰場。但是這個早晨,

    偶遇他們的一剎那,我頓了一下。

    陽光燦爛。陽光照著掙命的人,

    也照著公園里,一對掏耳朵的人。

     

    原諒我總是美化旁人的生活。

    原諒我習慣性地忽略了

    溫情背后,一對中年男女

    可能的無奈。原諒我下了火線,拖回肉身,

    沒能忍住借助昏黃的燈,學著他們

    在長椅上坐了一會兒。

     

    有些意外。那上面,還留著他們的溫度。

     

    ◎城里的孤獨和鄉下的孤獨是兩種不同的孤獨

    三十年前,我們頂著月光,

    坐在老椿樹下,幾把舊蒲扇

    驅趕著蚊蚋。迷了路的金龜子

    時常跌落在我們跟前。

    我們談論星宿、天宮、神仙,

    敬畏著屋后的群山,提防著

    黑白無常、冤死鬼、狐貍精。

    空曠的宇宙,孤獨的人類。

    那么多生靈,我們虛構他們,

    邀請他們

    一同享有這個世界。然后世界

    就變得熱鬧起來。

     

    三十年后,日光燈管照耀著

    日光照不到的桌椅床榻。

    窗外酒瓶破碎,浪子歌唱,

    夜行摩托呼嘯而過。

    顯示屏里,花邊新聞各行其是,

    冷冷冒出如池底的氣泡。

    一扇門鎖住一個漫長的夜;

    用來睡覺,是一種浪費,醒著

    是另一種浪費。

    無聲的宿舍,孤獨的這個人。

    科學登基,靈魂早已沒有信眾。

    翻遍通訊錄,他多么想跟

    那些名字,一同享有這個世界。

    然后世界,被一次網絡故障

    退了回來。

    甫躍輝,1984年生,云南人,居上海。主要寫小說,兼及散文、詩歌等。著有長篇小說《刻舟記》《錦上》、小說集《萬重山》等十余部;2017年至今,在文匯報筆會副刊開設散文專欄“云邊路”;2000年開始寫詩,參加詩刊社第37屆青春詩會,著有詩集《去大地的路上》。

    甫躍成,1985年生于云南施甸,現居四川綿陽,供職于某科研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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