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葉燕蘭，1987年生，福建泉州人。】

神降臨的夜晚

——孕1周

那應該是個冬末的夜晚

和其他夜晚一樣，身體靠在一起

就會相互碰撞，就會散發

溫熱，混合隱秘的星光

 

而我和你的父親并未察覺

春氣簇擁至窗前，一顆種子

已親手被月亮埋下

 

在泥土濕潤的床上

我們沉沉地睡去，像兩粒輕盈的

螢火，漂浮在夢中的河流

等待一雙嬰孩的手

無數次重返，一次真正的抵達

 

魔術師

——孕10周

——你的父親稱你是奇妙的

魔術師。隔著肚皮

輕易就改變了一個少女

通往古老城堡的童話路徑

 

她曾經像夜里的風一樣大意

貪戀薔薇與月季，相似的美麗

卻不知這姊妹花善感，也在開放時各懷

幽微的心事

 

她曾經對醫院和病人，他們臉上的過分潔凈

懷有小獸般，極溫柔的恐懼

現在從那白墻進進出出，心中常泛起灰的溫柔

 

春天的軟肋

——孕12周

進入到五月，時間帶著不可抗拒的深情

將我們更緊密地聯結在了一起

 

從醫院回來的路上，木棉花落了一地

那飽滿鮮艷的紅，像春天的一個個濕吻

似乎有意讓出自己，身體最后的宮殿

 

我小心地繞開那些花朵

像繞開生活，醒目的警戒線

——慢一點，再慢一點

等一個不完美的母親，以落紅化泥的姿態

匹配她多么完美的、正在快速長成的嬰兒

 

日常之美

——孕14周

清晨醒來，先喝下一杯蜂蜜水

蠕動的胃腸似乎比我更快抵達了

歸屬地，以及通往這個夏天的唯一路徑

 

午飯前啃一個蘋果，啃掉它青澀的部分

將那甜蜜的汁液據為己有

你是一尊小佛，我要借許多花獻給你

并不奢求任何慈悲的回報

 

——燈盞之下器物空有堅硬的外表

而舌頭常懷溫柔之心。我們一起坐在餐桌前

一口一口慢慢吞食，如同回味

 

胎 教

——孕15周

想與你聽許多鳥鳴，而不只是莫扎特

我迷戀流水的聲音，勝過鋼琴曲

 

想與你看許多云朵，而不只是育兒書

我信任吃草的動物勝過，兒科專家

 

想與你撫摸穿過人群的風，走過

人跡罕至的路。想用語言的冰與火

向你描述這個世界，但最終選擇了

像出生以前那樣，主動保持沉默

 

本 能

——孕22周

彩超單上，你安然蜷縮的樣子

有時比遙遠的星空

讓我注視更久

 

我持一面鏡子，尋常如舊

對準你閉眼握拳的姿勢，慢慢放大

能看見內心深處，人馬座的上升運勢

 

有時我有月光千里，像童年迷失在山林

照見桃樹開桃花，松樹流松脂

天地朗澈，如同一枚正在成型的琥珀

 

抒 情

——孕24周

流水順著身體的河岸向下，經過你

越來越像繞開，一個溜滑的卵石

激起了深處的漩渦，和浪花

 

穿上衣服，在蝴蝶的斑紋和

妊娠紋之間

或許藏伏著，某種相似的定理

共同指向了生活的謎題

 

這夢境和現實日復一日相互牽扯

碰撞，我選擇了堅定愛你

必然是受到了星空，不完美的啟示

 

看 見

——孕26周

看見男孩，在草地上玩耍

我就想你要是個捅破天的

搗蛋鬼，也挺好

 

看見女孩扎著羊角辮

露出甜甜的笑，我又想

你要是貼心小棉襖，該多好

 

看見梧桐樹

我希望你有落地生根的籽粒

看見蒲公英，我希望你是生來

會飛的鳥兒

 

看見人們走在陽光下，絲瓜開滿小黃花

我沖空氣笑了笑——

季節到了，瓜熟蒂落就很好

 

給 予

——孕33周

淺眠者在夢中交代了，自己的恐懼

她只希望獲得生活

有限的諒解

 

——越來越坦誠的

年輕的母親

清楚地知道寶藏，藏于何處

卻還是擔心，無法將這祖傳的財富

原封不動地給予

像親手獲贈

 

小菩薩

——孕35周

我并不相信天上閃光的佛

卻希望人間住著，會流淚的菩薩

 

我不確定菩薩長什么模樣

笑起來，是不是也有魔法

但猜她有一副美麗的好心腸

 

我對菩薩一無所知

菩薩卻知道我，我們彼此保佑

透過這慈悲的，近乎柔弱的臍帶

 

母 親

如果我是她的丈夫，我應該窮困地坐下來

在她身邊

一句話也不多說

像空氣，安靜地讓

她把那一刻的血、那一刻的眼淚流完

 

如果我能再次成為她懷里的嬰兒

我要止住我生長中躁動的

莫名的哭泣

要干脆吮吸她的乳頭，用眼神深處

無邪的貪婪

給她一直向空白生活索取

或偶爾妥協的蠻力

 

如果我輕易是她。如果我正在

艱難地，成為另一個她

那么請你要愛，就務必緩慢地愛上

這個始終小于一個的

面容模糊的女人

——她的全部

像她的孩子一整天小心地

明亮地愛著雨后草叢爬出的一只

不明來歷的非洲大蝸牛

 

有多愛

在飛速成長的他面前

我時常幼稚、敏感

如同一個失敗的成年人

從生活的隱身術中

揉著眼睛醒來

 

我親他，抱他，給他甜甜的糖

我也卸下妝容，把雀斑、皺紋

連同不自知的疲憊

袒露給他，并擁他入懷抱

——你愛媽媽嗎

 

他當然會說愛，而我當然

不滿足。繼續盯著他的天真追問

——有多愛

 

有多愛啊……這可真是個深情的傻瓜問題

是自大的母親和自卑的女人同時

站在遼闊茫然的湖面，拋出一個小小的石子

那無辜的漣漪層層泛起、擴散

仿佛是對一個弱小者進行

純真心靈的第一次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