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譽為“中國商業犯罪間諜小說第一人”的永城，寫作了一部科幻“穿越”小說《復蘇人》。該書由作家出版社2021年10月出版。科幻、穿越、復蘇人、未來世界等，構成這部小說的關鍵詞，“科學幻想與社會寓言的完美結合”的評價不是空穴來風，對科幻小說“應該為未來寫作”這一科幻未來主義的宣言，作了深層維度的實現。

前跨國商業調查公司副執行董事、機器人工程師、國際注冊反欺詐調查師的身份，以及曾就讀于清華大學機械工程系、在美以工程類優秀畢業生身份攻讀人工智能、機器人專業以及軍用仿生學叢林偵查機器人開發與大規模生產等的專業背景，使永城能寫出他個人首部科幻小說。而且以實施冷凍技術達致未來的“復蘇人”生命世界和社會構成等的未來想象機制為書寫主題，在“冬眠”這一科幻小說常常使用的未來想象機制的文學書寫當中，獨辟蹊徑，越過冷凍冬眠技術實施過程及技術與社會價值層面的凍齡、治病、拯救末日世界等“前問題”，對現代性“脫域”效應作出最終極意義上的甄別與思考——復蘇者醒來的社會適應與社會構成，以及圍繞此層面所展開的關于當下人類社會種種問題的思考。復蘇者醒來之后怎么樣？這是《復蘇人》這部小說大膽想象、無法抹殺價值之所在。

“冬眠”作為科幻小說慣用的手法和未來想象機制，在好萊塢電影和中國科幻小說中多有涉及。葉至善的《失蹤的哥哥》、葉永烈的《飛向冥王星的人》、張冉的《2065：冰棺時代》、劉慈欣的《地球大炮》《時間移民》及“三體”系列小說，等等。這些小說中，通過冬眠術等待治療癌癥之類絕癥的心理動機，在《復蘇人》當中也有，頗有著作家主體投射的人物秦朝陽，正是由于妻子暮雪葉患了絕癥，才決定陪著妻子接受冷凍術冬眠，在2525年的未來世界的“完美時代”復蘇。“冬眠”“復蘇后”敘事里埋藏的這條情感副線和現代都市生活故事，最為動人，也最不可或缺。

劉慈欣“三體”系列里“冬眠”被提到的次數，據統計有二百幾十次。抵達未來、增援未來、拯救未來的末日之戰以及危機，是冬眠+復蘇的原初目的，但在章北海和云天明身上，這些預設目的并未實現。尤其是將云天明的大腦深度冷凍來用階梯飛行器發射，試圖讓三體艦隊捕獲飛行器，進而喚醒云天明的大腦，但階梯飛行器被核彈爆炸沖擊改變了方向，預設目的希望破滅。喚醒的目的是為拯救世界危機，但預設目的并未實現。永城的《復蘇人》越過這些預設目的和過程，直抵冷凍人冬眠數百年被成功復蘇后的未來世界是否是完美時代？真正實現了復蘇人活體生命想象的文學書寫。

《三體》等小說的冷凍、復蘇，建基于現代理性進步觀念之上。這是晚清、近代、五四以來百余年來強大的現代化進步理念和啟蒙理性所形成的思維慣性——依靠科技發展和科技理性，就一定能夠實現未來的美好愿景。《復蘇人》自序里永城和同學之間關于科技的討論，是引發這部小說寫作的契機。向各種主義、思潮、流派幾乎都將進步的信念建立在科技之上，也對科技指向的預言擁有著謎之自信——作出了質詢和追問。《復蘇人》成功跨越了同類科幻小說因時間變化導致的倫理秩序變化的風險，克服了冬眠想象本身最大的邏輯隱患。

《復蘇人》放棄了俯瞰全局的全知視角，而是在八個章節（八個復蘇人主體）里，皆是采用了第一人稱“我”視角敘述。借由人物視角，敘述人帶領讀者去探索每一個“未知”，身臨其境和代入感更強。“我”是秦朝陽時，“我”與妻子葉子、與母親的感情糾葛、掛念兒子，并沒有因為冷凍、復蘇而逝去。盡管復蘇后的社區H區有著明文規定，不能將舊世的情愫帶進新世界，“亂心癥”會被當成一種嚴重的疾病來治療來祛除。“我”的視角看取著這個深埋于地下、完全不見天日的復蘇人新世界。迎接秦朝陽復蘇的新生顧問Chris，是一個五歲即被冷凍，然后比秦朝陽早些時候在H區復蘇，重視履行著H區安設局給他安排的針對秦朝陽的各項指令。超級大亨強尼、好萊塢巨星曼姬、神經質作家竹田、性服務機器人設計師弗雷德、“解放人類”的將軍波特曼、秦朝陽的妻子暮雪葉，所有人物中，只有秦朝陽與暮雪葉夫妻是同步式從2018年被冷凍，到五百年后的2525年被復蘇。人物皆個性鮮明，是小說為每個人物角色身份量身定制的復蘇人復蘇后的生命想象活體。人物彼此之間又多有糾葛，關系錯綜復雜。擁有足以拯救世界和毀滅世界的神秘物質“藍質”，與這些人物發生著不同維度向度的關聯。當世人對藍質的發現和爭奪，復蘇人對藍質秘密的追尋破解，都讓小說充滿諜戰氣息，玄機四伏，懸念迭生，令小說產生如福爾摩斯探案般的玄妙與不可思議。

弗里德里克·詹姆遜認為，最典型的科幻小說也并沒有真正地試圖設想當下社會體系的“真實的”未來——作為一種敘事的方式，雖披著知識的外衣，即使一再地證明和渲染、極盡充分表現，仍然在想象和象征化地將“未來”描述出來面前顯得無能為力。復蘇敘事對于敘事方式、人物設計、科技構想、想象方式等，都具有很高的要求。《復蘇人》的科幻和穿越，是打開了一幅構想當世社會體系真實未來的愿景。但新世界里，被遴選過的優質基因、健康不再成為隱憂，不用生育、不允許有情感和思念等私情存在，真正被科技滌蕩過的世界和人性是否就是完美無缺的？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已經被改造的幾乎完美型的“現代人”，要從秦朝陽等舊世來的人這里汲取想象力和創造力，從他們的睡夢中汲取能力。普通復蘇人睡眠八個小時，秦朝陽等隔離者們，要被迫睡眠十六個小時。過量的想象力（腦力電磁波）的被抽取，給這幾位復蘇人帶來的傷害是可怖的。幸運的是秘密被及時發現，讀者的心也隨著秦朝陽的視角猛然止步于懸崖峭壁的邊緣。永城就像一個隱形的“007”，抽絲剝繭地與秦朝陽和其他幾個人物一起，揭開謎團。不停地探秘、試錯、糾錯和揭秘當中，破解復蘇人的生存謎題。

秦朝陽復蘇后被告知暮雪葉復蘇失敗，失魂落魄當中，通過種種蛛絲馬跡乃至那二十個酷似暮雪葉的心理分析師（機器人），才慢慢破解暮雪葉活著并逐步將她解救出來。而黑盒子——基因鎖——藍質，像是一串密碼符碼，將舊時代的利益爭奪和欲念、攻訐、貪婪，等等，置于一個通過頭發打開基因鎖的激烈戲劇化沖突場景，來破解出Chris的真實身份。情節緊張程度，不亞于觀戰007與敵搏斗……在殘酷的情境中，連擁有至上合法性地位的“地球公社委員會”也是無法被復蘇人完全信任的。當一切都變得不可信任，科技永遠進步的合理性與科技至上的合法性又還剩多少？

2526年的情人節，地球公社委員會判“我”（秦朝陽）和妻子接受一百年的冬眠懲罰，《復蘇人》對五百年后的未來面相得以成功塑形。復蘇人是未來技術的產物，也是小說敘事未來想象機制的載體，是多重隱喻。新的冷凍和復蘇，又將開啟新一輪的未來想象機制的探究、重構與賦形。永城一直不忘南美大蟑螂——它們的運動規律與所昭示的力學模型：最身強力壯的大蟑螂，搶食時總是位于同類所形成的金字塔頂尖，金字塔崩潰時則藏匿得最深。這與科技發展是否一定優勝劣汰——構成雙向隱喻。是對現代科技進步絕對信念啟蒙理性的最大質疑與反問。

在生物學上，進化論越來越被證實其實應該是“演化論”。嚴復《天演論》的譯名越來越被認為是最為合理最為合適的。科技帶來進步，但科技并不必然與現代性進步意識劃上等號，科技的弊端和種種不可測是顯而易見的。《復蘇人》所揭開的“冷凍冬眠——復蘇機制”，雖是秉持絕對理性和科技必然進步的現代性思維的產物，但終要面對和處理的，依然是人類理性既無法預測也并不能借由科技而進化成完美的——未來。《復蘇人》在未來想象機制中，提醒我們應該投注更多深情與注目在我們身處的世界，與它和諧相處，愛她，珍惜她……種種不完美、愛恨情仇甚至為我們所鄙夷與不屑的方面，其實是在提醒著我們重視當下的世界，不應該迷失在絢麗的技術想象和技術進步論里。

（作者簡介：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文學評論》編審、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