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己的書架》總序

《自己的書架》是我?guī)资陙頂鄶嗬m(xù)續(xù)開設的一個讀書隨筆專欄。沒有什么預設的寫作計劃，只是在工作之余，對自己讀的一部分書有了感情，讀了以后舍不得立時放手，就隨手記下一點想法。恰逢媒體的朋友約稿，也就給了他們發(fā)表。這樣的習慣可以追溯到1982年我的海南島之行。那時海南尚未建省，我去參加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會第二屆年會，順便游覽了海口與三亞。在會上沒有什么心得，會后游覽時倒是交了幾個挺好的朋友，其中就有《海南日報》的副刊編輯黃宏地。那以后，宏地兄與我時有通信，我也經(jīng)常在他主管的版面上發(fā)表一些零碎文章。文章都很短，主要是散文與讀書隨筆。這是我第一次在報紙上連續(xù)性發(fā)表讀書隨筆，有點像專欄文章，但編輯沒有具體的時間要求，時寫時輟，也沒有壓力。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寫了一兩年，后來有陣子風吹來，就輟筆了。到了1989年秋，宏地兄又來約稿，我那時實在有點無聊，想悶頭讀一些書，就答應開一個專欄，還想了一個名稱就叫“讀書”。我現(xiàn)在查閱舊文，發(fā)現(xiàn)《〈自己的書架〉弁言》最早題目是《〈讀書〉弁言》，發(fā)表于《海南日報》副刊。[1]但不知為什么，這個《讀書》專欄沒有能堅持下去，只連載了兩三篇短文就無疾而終了。過了幾個月，香港《大公報》編輯馬文通先生也來信約稿，我就把專欄的設想與馬先生說了，立馬得到了他的支持，于是就改稱為“自己的書架”，1989年10月19日正式在《大公報》副刊上開張了。

《自己的書架》內(nèi)容很雜，以談中外文學書籍為主，我主要的研究方向是現(xiàn)代文學，讀的書也多在那一方面；其次是外國文學作品，這是我比較喜歡的領域，后來我跟隨賈植芳先生在復旦大學中文系建立比較文學學科，對外國文學留意更加多了一些。1988年以后，我又開始留意臺港文學書籍，這樣三部分內(nèi)容構(gòu)成了“自己的書架”的基本內(nèi)容。除了在香港《大公報》副刊寫文章外，1990年上海作家協(xié)會辦了一個雜志叫《文學角》，由評論家程德培擔綱主編，我在上面也開設了一個同名的欄目，內(nèi)容偏重談臺港文學的書籍，還特地用了一個副標題“港臺書札”。馬文通先生主編的香港《大公報》副刊非常開明，我每次寄去文章都很快地刊登出來，也不嫌我寫的專欄內(nèi)容雜亂，缺乏章法。前幾天我特意查了一下當時的舊報刊，第一篇隨筆《人與狼之間》，談的是英國作家吉卜林的叢林小說《老虎老虎》，第二篇談的是李輝主編的征文集《滴血的童年》，第三篇是批評一本關露傳，第四篇是回應林默涵的一篇訪談《胡風事件的前前后后》，第五篇、第六篇都是談梅特林克的劇本……我這么不厭其煩地羅列篇目，是想說明我當時寫專欄確實沒有統(tǒng)一的目標，只是在閱讀中外雜書（也有刊物）過程中，有感而發(fā)，隨意批評。但是有一個基本原則：都是讀書心得。這個欄目大約延續(xù)到1993年，后來漸漸事情多了，文章就寫得少了，也不知具體什么時候正式停止。我在編《羊騷與猴騷》時，從專欄文章里選出一部分，分作《自己的書架·甲集》《自己的書架·乙集》和《隔海文談》三輯，編入文集，算作是我在這一時期的工作。

這件事過去太久，許多細節(jié)一時也想不起來。但我讀雜書的習慣沒有改變，一直是這樣散漫地閱讀，散漫地寫作。我的學術研究范圍，主要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涵蓋了20世紀中國文學，即學科意義上的現(xiàn)代文學、當代文學以及世界華文文學，基礎就是從這些散漫的閱讀開始的；另一個專業(yè)是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我雖然涉獵不多，但也是與平時喜歡閱讀外國文學作品分不開。到了1990年代中期，我的社會活動多了起來，雜書照常在讀，但讀書札記卻寫得少了。后來我又多了一份額外的工作，就是為年輕人的新作寫序。起初的出發(fā)點是為了提攜青年，但事實上他們的學術研究也在不斷地開拓我的思路，刺激我的研究興趣。很多序言往往成為我與作者對話的平臺。我很少在序言里對作品做過多的褒揚，經(jīng)常是提出更高的研究目標，我自己也是通過寫序來擴大閱讀范圍，使之成為一條再學習再思考的途徑。序言也是一種讀書隨筆，有贊揚也有批評，或者是在更高層面上進行對話。甘苦自知的作者會明白我在講些什么，對讀者，則希望通過閱讀這些書及序言，追求更高的學術境界。

2006年春節(jié)，我的大學同班同學汪樂春兄擔任《文匯讀書周報》主編，特意跑來約我寫文章。樂春兄明確要求我開設讀書專欄。那時候我正擔任著中文系主任和《上海文學》主編，兩頭奔波，自顧不暇，但還是擋不住樂春兄的熱誠相邀，就應允下來，每隔兩周寫一篇四千字的讀書隨筆。我又想起了“自己的書架”這個名稱，于是，《自己的書架》梅開二度，開張時間是2006年2月10日，第一篇文章是評論彭小蓮的小說《美麗上海》。這一次自己書架上的推薦書目，以當下的文學作品居多，但也夾雜了一些其他領域莫名其妙的書籍。譬如有一篇是講克魯泡特金《面包與自由》的盜版書，還有一篇是推薦一本關于“閑暇文化”的外國書，我現(xiàn)在也記不起當初為什么寫這些文章，總之是讀閑書的緣故。樂春兄對我無限信任，沒有絲毫挑剔，這給了我莫大的自由和自信。我在《文匯讀書周報》上一連開了三年專欄。后來這些文章都收在了一本叫作《獻芹錄》的編年體文集里。

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有幸遇到很多好編輯。他們有些是我的師長輩，對我的人生道路多有指引和提攜；有些是我的兄長輩，在我的學術道路上給予寬厚的愛護與支持；還有的是我的同輩朋友，彼此有著更多的理解和感情，共同推動文化的事業(yè)。現(xiàn)在我回憶《自己的書架》的寫作時，稍微年長的馬文通先生，以及同輩的黃宏地兄、程德培兄、汪樂春兄彼時的言談舉止都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感激他們，沒有他們對我的信任和邀約，可能就沒有這些隨筆的存在。作為優(yōu)秀編輯，他們對于作者的文章，從來不是居高臨下的挑剔，不是以審查官的面目出現(xiàn)，也不是把作者看作寫文章的槍手，指揮你寫這個寫那個，他們首先是把作者當作知心朋友，鼓勵作者自由寫作，滿腔熱忱地推薦和發(fā)表作者的文章。我在投稿方面是一個很敏感很挑剔的人，只要編輯方表現(xiàn)出些微的勉強，我就會馬上停止投稿，不愿給別人增加麻煩或者讓人為難。然而我現(xiàn)在重新閱讀這些隨筆，心底深處依然會溢出濃濃的溫暖，因為從這些文字里我能夠感受到相濡以沫的珍貴友情和知識分子共同的理想所在。

關于《自己的書架》，大致就這么些因緣。三四年前，我為廣東人民出版社編輯七卷本《陳思和文集》時，沒有編入我的隨筆作品。我當時就有一個想法，找機會另編一套隨筆文集。沒想到機會很快就來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陳旭編輯主動來信約稿，我在興頭上就提出了系列隨筆集的計劃，馬上就得到他的熱情支持。但是因為手邊工作太多，我把這件麻煩事又拖延了下來。不想過了一年多，陳旭沒有忘記這個邀約，又一次來信催促，我無法再拖下去，于是在去年（2020年）暑假開始規(guī)劃，以“自己的書架”為總題目，編輯五卷讀書隨筆集。內(nèi)容不以原來的專欄文章為限，只是以讀書談書為主題，整理我四十年來的讀書隨筆雜記，分為《前代事》《遠方書》《當下緣》《朋友圈》《自己說》五卷。每一卷準備另寫編后記，介紹各卷特點，這里就不再饒舌了。

2020年11月11日晚，寫于海上魚焦了齋

2021年8月12日修訂完畢

二、《前代事》編后記

我在總序里介紹了兩次開設《自己的書架》專欄的經(jīng)過。這一回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約我編輯五卷隨筆集，第三次取名《自己的書架》。內(nèi)容自然不以原先的專欄篇目為限，我搜羅了近四十年來孜孜矻矻寫成的讀書隨筆。當然這也不是我的全部隨筆，一來是有些隨筆碎片式的意思后來寫進了研究論文，收錄在《陳思和文集》各卷，為了避免重復，我不再重收；二來是有些發(fā)表在海外報刊的文字，也有些雖然發(fā)表在國內(nèi)報刊上但時間相隔久遠，一時搜集困難，也就放過去了。

第一集《前代事》，主要收錄文史方面的讀書隨筆，以現(xiàn)代書籍為限。這次對各篇文字都重新編校一遍，主要在修辭上多有修訂；其次是對討論的書籍作了版本的核對和注釋。我所說的“自己的書架”，不是一種比喻，真是陳列在我書架上的書籍。我平時喜歡購買各類書籍，但從不做收藏打算，以使用為主，以閱讀為主。三十年前，我自筑書房“黑水齋”，三面墻做了頂天立地的書架，自以為足矣。一位讀書的朋友來參觀后說，房間還是太小，五年后你的書可能就放不下了。我說，那我每隔五年清理一番，把不用的書清理掉，這一房間的書始終保持在使用狀態(tài)。其實這是做不到的。后來書的占用面積越來越大，黑水齋經(jīng)過幾次裝修，兩室一廳全部成為書的寄放地；另買了一處居室，取名曰“魚焦了齋”，現(xiàn)在仍然是書滿為患。當年自詡的五年一次清理，就我現(xiàn)在的體力，已經(jīng)無法做到。有時候為了找一本書，明明記得放在哪一處，卻翻箱倒柜也徒勞無著，最后還是請圖書館的工作人員在書庫里找來借閱。近幾年，在電子數(shù)據(jù)庫的發(fā)展趨勢下，紙質(zhì)圖書的收藏和閱讀越來越成為奢侈行為了。我經(jīng)常在深夜獨坐書房，默對密密書架，好像是面對著大半輩子的老搭檔、老伙計、老朋友，肅穆而立，竟到了要與老友告別的時候了。我有時很想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放下萬種塵緣，利用殘余歲月，安安靜靜地把自己書架上的書再瀏覽一遍，不管以前讀過的還是來不及讀的，都應該照一次面，握一次手，道一聲珍重。作為第一步，我先要整理這些留下過生命痕跡的讀書隨筆，沒有什么珍本善本，我一生與書籍的關系就是案頭工作的合作伙伴，這些書籍，都是我心儀的朋友、工作的助手、思想和感情的資源。

我對這次隨筆集的編輯整理工作，也是懷著敬畏。當我把一本本書從書架上找出來，重新核對版本信息，用手撫摸這些三四十年來陸續(xù)購買、閱讀的書本，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盡管寫進文字里的圖書只是自己書架上書籍的萬分之一，但它們還是幸運的。因為它們已經(jīng)與我的思想、感情和生命信息同在了。

2020年11月12日于海上魚焦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