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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王的試驗》是一個短小精悍卻寓意深遠的短篇，小說中寫到國王通過意識編輯使所有國民棄惡從善，建立一塵不染、正直美好的理想國度，卻從未想到沒有一絲惡的社會竟顯露出極其的孱弱，引發了各種并未預見到的社會問題，最終使整個國家走向混亂。它使我們的思緒不斷下潛，思考科技帶來的至純、至善、至美社會，究竟會帶領人們走向終極的幸福，還是無法想象的地獄，顯示出科幻小說獨特的角度與深度。

——董仁威

國王摩西沿著水母湖的東岸慢慢踱步，夕陽落在不遠處海膽造型的礁石屋上，每塊礁石都被涂成了閃光的金色。湖里的海月水母早已失去天敵，漸漸放棄了祖先賴以防身的劇毒，變成了美麗和平的使者，一個個如通體透明的小傘在水中曼妙地游弋，炫耀著令人艷羨的自由。

它們十分契合國王此刻的心情，平靜之中略帶隱隱的喜悅。礁石屋外排著長長的隊伍，一個個進入小屋，又一個個出來，每個人都竊竊私語滿臉神秘，還夾雜著興奮好奇的表情。

“只要進去一下，出來就能變成正直善良的人嗎？”

“當然，這是國王花大價錢引進的意識編輯器，全部是陛下自己掏的腰包。我們國家是第一個嘗試這種技術的，它能徹底刪除人的各種丑惡行徑，比如撒謊、欺詐、蒙騙、陷害和各種犯罪行為，相當于把大腦重置了一遍，以后我們這里再不會有人說一句假話，更不會有人犯罪了。”

“那么帕斯不就變成人間天堂了嗎？”

“當然，連上帝都會嫉妒的。”

國王的心仿佛湖中的水母，每一只柔軟的觸手都那么安泰舒適。作為一個只有兩萬多島民的小國家，帕斯除了旅游業、漁業外沒有工業、農業，全國的公路加在一起也不足100公里，但同時也沒有污染，沒有乞丐，毫無爭議地成為全世界環境最美的國家，民眾的幸福指數穩居世界前列。當他從海外留學歸來，從父親手中接過王冠和權杖的一刻，發誓要把這12個小島組成的國家變成真正的理想國。

“怎樣才能使這片土地沒有一絲丑惡，美與善主導每個人的心靈呢？”摩西經常這樣問自己，直到有人告訴他已經有科學家發明了意識編輯器，可以剔除人腦中惡的想法，只要資金到位，科學家會馬上來到現場幫助編輯。摩西一陣狂喜，開始游說家族的長輩，讓他們拿出錢來支持這次全民性的意識編輯。他的口才極好，聲情并茂，終于使長輩們意識到錢花在這件事上才是它最好的去處。

“一周后就能見效了，到時帕斯會成為全世界效仿的對象。”科學家同樣滿懷欣喜，他堅信自己的技術毫無瑕疵，但整個國家使用后會是怎樣卻不得而知，他很愿意從這個小國開始試驗，并將意識編輯技術推廣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七天的時間終于磨磨蹭蹭地過去了，像一個賴在別人家不肯走的討厭的客人。一大早，摩西便打車來到北部的達拉提島，這是他小時候生活的地方，回憶中充滿了童年的歡樂。

“陛下，收您10塊錢，如果在原先，我會偷偷調整計價器，這段路一定能多出2塊錢，但現在不一樣了，意識編輯后我是個絕對善良的人，再不會做一件有違道德的事，感謝您為國民做了一件大好事。”出租司機由衷地說。帕斯的每個國民都認識他們年輕的新國王，同時對意識編輯贊賞不已，這讓他們產生了強烈的民族自豪感。

國王點點頭，內心已經鮮花盛開。他的試驗初見成效，全國一共有28輛出租車，這個司機變得正直善良，說明其他人也在發生變化，看來全民向善指日可待。

他在街上走著，行人們紛紛駐足向他行禮。眼前的一切都讓人十分滿意：小孩子踮著腳把飲料瓶投到垃圾桶里，不再四處亂丟；賣魚的商販交易完畢一定要贈條魚給顧客，顧客則堅辭不受，怕他虧本，兩人拉拉扯扯，好不熱鬧；急著上班的小伙子騎車將過馬路的老伯撞倒了，小伙子要帶老伯去醫院，老伯卻執意先修車，兩人沒完沒了地謙讓著，最終達成協議，推著車一起到旁邊的咖啡店里喝一杯，連警察的調解都不需要。

意識編輯器果然將帕斯變成了禮儀之邦，這是多少發達國家夢寐以求的，這可能就是傳說中圣人的拱手治國吧！全民正直善良，所有問題迎刃而解，不久的將來可能再不會產生任何社會矛盾，他這個國王也再不用操心，達到了一勞永逸的效果。接下來的許多天摩西在400多平方公里的國土四處視察，所到之處無不是一派繁榮和諧的景象，令人歡欣鼓舞。

然而回到家里，妻子卻不悅地告訴他，自己失業了。雖然是王后，但她也像普通人一樣工作著。

“已經好久接不到活了，沒有人打官司，什么事都能和平解決，在帕斯我們這些律師徹底沒有用武之地了。”她沮喪地說。接受意識編輯之前，她是這個國家最有名的律師，每天忙到腳不沾地，現在卻閑得發慌。

“轉行干別的吧！反正律師也不是什么好職業。”國王丈夫這樣安慰她。

“好吧！我試試能不能找到其他工作。”妻子依然提不起精神，她在海外留學9年的經歷莫明其妙地被意識編輯輕易消解了，法律名校的博士畢業證毫無征兆地變成了一張廢紙。

第二天，國王的內弟也垂頭喪氣地登門拜訪。他是警務處的處長，現在社會治安好得出奇，根本沒有人報警，也不需要他們解決任何問題，這些拿著國家工資的人每天無所事事地待在警局里，幾乎要閑出病來。

“陛下，要不要取消意識編輯？現在的帕斯根本不需要警察，全國20多個警察都可以光榮退休了，自從意識編輯后我們再沒有出過一次警。”

“你也學姐姐轉行吧！善良的國民用不到警察，就讓帕斯成為無警之國吧！”國王一笑，個人的小事怎么能妨礙國家的方針政策呢？

隨著全國20多位警察的自動離職，8位獄警也辭職了。因為犯人已能高度自律，即使監獄的門敞開著也不會走出來。他們痛哭流涕，為自己所犯的罪行真心懺悔，決心要做一個無可挑剔的好人。一些罪行輕微沒被起訴的人自動來到監獄，他們給自己設定刑期，認認真真地悔改。但與此同時帕斯的失業率卻直線上升，幾乎達到了紅色警戒線，超過以往任何一個時期。

接著，房地產業一路下滑，因為經紀人不再巧舌如簧，總是老老實實說出房子的缺點，致使銷售額大幅下降。咨詢公司、保險公司、推銷行當也瀕于倒閉。連派在國外的幾名間諜也自作主張地回來了，他們聲稱無法昧著良心隱瞞自己的身份，再潛伏下去肯定會不打自招。后來波及一些政界要人，直到有一次，外交官理查德在與A國首腦的晚宴上，直言不諱地告訴對方，與A國建交不過是為了獲得更多金錢上的援助，實際上對其文化傳統并不贊同，對方首腦被驚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作為外交官可以說出這樣的話，兩國關系受到了重創，帕斯的外交陷入從未有過的混亂之中。

準備籌建的國際機場也意外地停滯下來，因為機場必須占據一位老奶奶祖傳的曬魚場，項目負責人和施工方都不忍心把這孤苦伶仃的老人從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趕走，那實在太殘忍了，這項對全國旅游業至關重要的工程就這樣擱淺了，但是全國上下卻一片贊揚，聲稱這才是大善大愛。與此同時，民調中的幸福指數卻跌得厲害，甚至低于一百多年前的戰爭時代。

正當摩西為此犯愁的時刻，有人慌慌張張地來報告，老國王受傷了，而且十分嚴重！他帶著護衛隊到海灘巡邏，最近有一股不知哪來的海盜總是騷擾島民，四處搶掠，難不成雙方短兵相接了嗎？當摩西和妻子火速趕到醫院時，全身纏滿繃帶的父親只剩下最后一口氣了。

“他不忍心向海盜開槍，猶豫時中了他們的子彈。”一名護衛在床邊抹著眼淚說。

“善待他們，那些海盜……都還是孩子。”老國王拼盡最后的力氣，說完便無力地閉上了眼睛。

“父親！”摩西撲上去放聲大哭，兢兢業業治理國家幾十年的父親竟這樣稀里糊涂地走了，他太善良了，善良到死前還在為殺害自己的人辯解。

摩西感到頭重腳輕，他不知怎么回的家，一直跟在身后的妻子卻徑直走進臥室開始收拾行李，“我要走了，離開這里，在帕斯我活不下去……”她面無表情地說，好像早已下定決心。

“親愛的，你別走！”摩西沖上去抱住妻子，父親已逝，他無法想象失去妻子的日子該如何繼續。

妻子用力掙脫了他的擁抱，“意識編輯？見鬼去吧！你自己傻還不滿足，還要全國人陪你一起傻，再不矯正的話，這片土地遲早變成所有人的墳墓。”妻子說完頭也不回地摔門而去。

摩西追了出來，眼前卻只有汽車留下的淡淡煙塵。他迷茫地站在路中央，心一下變得空空落落，像被誰挖走了一樣。

難道自己真的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