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賦

1

穿著肉色的波浪裙和絲網襪的女子，上了運煤車

有著好看的盤螺髻

到車頭我才發現，她就是司機

玲瓏的女子，發動了六十噸的大卡車

獅吼著進入了太行山，華北平原由此變成了黃土高原

2

不到半畝的花生地里，竟然豎著九個稻草人

全是女孩的衣服

讓我生出三個推測

土地的主人很窮，這些花生對他很重要

這里的鳥，多而兇猛，會刨出剛成熟的花生

這家人有個九歲的女兒

沒有玩伴，喜歡扎稻草人

看到那個大紅公主裙的稻草人，又生出第四推測

這可能是一種紀念

3

敵意，農藥一樣，殘留在土壤里很多年了

鋤頭，散發著冷兵器的光芒

揮鋤的姿勢，自古以來沒有變過

逐漸增大的力度和幅度

發泄著復仇的快感

土塊像頭顱一樣，被種黃豆的漢子，一一敲碎

這種黃豆土，被人捏成人的模樣，放進神龕后

這個漢子，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4

到了兩千米的地底下，人會變成鬼

礦洞挖穿了，遇到鄰礦的人

主動遞煙，主動道歉，主動撤退

撤退不到半個小時，炸藥炸了

黃土高原是個大包子，莜麥、菜花、豌豆花

是表面上的褶，餡，在地底下

但是，那晚在董家嶺的窯洞里

一覺睡了12小時，醒來，連陽光和牛糞都是新鮮的

我又改變了主意，將來還是土葬吧

5

一片林子，落下那么多杏子

我只撿到六顆完整的

其余的，都被大地吃掉了

在西烏旗草原，親眼看見一只死去的綿羊

雪糕一樣，被大地吮化了一半

在西烏草原睡著后

裸露的腳踝和脖子，又麻又癢

感覺有舌頭，在嘗試我

6

醫書上說，疼痛，分十級

斷指，七級；難產，八級；晚期癌癥，十級

我的痛，在七到十級之間

寫詩，是紙上的分娩

難產的字，會在體內長成腫瘤

痛到無人訴說的時候，站在十五樓

看這片大地，全部是腫瘤

7

當我出走，大地又成了我的醫院

那些大山，是我的醫生

那些河流，是我的護士

那些湖泊，是更柔和更耐心的護士

再往遠處走，大地會成為教室

日月星辰，風沙雨雪，都是我的導師

教我謙卑，教我懺悔，教我熱愛，并指給我回家的路

8

曾經騎摩托，穿過青藏高原和云貴高原

到武陵山脈，到長江中下游平原

見過喜馬拉雅人趕集，往返要六天

遇到泥石流更久，遇到大降溫

可能把自己和牦牛，兌換成白花花的雪

也曾經蹲下去，趴下去

讓五歲的外甥，或四歲的兒子

在后背上上下下

所以我知道為什么，大地會越來越低

9

這次又從塔克拉瑪干沙漠

騎摩托到青藏高原

我知道為什么，大地要突然站起來

海拔從五百米陡增到五千米

遺世獨立，才能留得住那些寶貴的雪

因為我們需要黃河和長江

世間所有的結局，都在火里

1

走遠了，走久了

會冷，會累，會怕

會懷疑，會很想念一個人

你知道

此時此刻

你需要的

只是一堆火

2

最初，火

只有蝌蚪那么大

瑟瑟發抖

喂孩子一樣

喂她稻草、枯葉

她最愛吃

棉花糖一樣的

芭茅絨

3

火，長大了

會往懷里鉆

她的舌頭

舔得你額頭發燒

她有牙齒

嚼麻花一樣

嚼你遞去的枝條

朽掉的松木

要檢查一下

有沒有過冬的蟲子

4

柴，燒完了

周圍的垃圾

都撿來燒了

火，黯淡，消瘦

奄奄一息

取出詩集

救火

撕裂聲

是紙在尖叫

5

趴下來

人工呼吸一樣

反復吹氣

白紙，焦黃，冒煙

火，活過來了

一隊隊漢字

則在火里扭曲、掙扎

最終死去

6

詩歌里面竟然

有這么多的光和熱

燒《虛構》

《廢墟》

《大地賦》

《寫給兒子劉云帆》幾頁

火里傳來

輕微的爆裂聲

7

到處是芭茅

哪里都想燃

什么都想燃

重新上路之前

你得滅掉火

滅掉你親自生的

親自養大的火

8

準備用尿液

想想，去路邊

團了一抱雪

9

血猶未冷

打開摩托車燈

深寒的深夜里

如同一點

風都吹不滅的火

10

腳下的路

是越來越短的

導火索

劉年，本名劉代福。1974年生，湘西永順人，出有詩集《世間所有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