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燕之聲”——這是廣西壯族自治區柳州市三江侗族自治縣燕茶村侗族大歌隊的名字。美妙的名字伴著他們極富特色的演唱蜚聲一方，也成為當地一張亮麗的名片。

說起大歌隊，就要說到吳本清。

吳本清在燕茶村燕子屯出生長大，今年四十歲。

一開始，吳本清和村里大多數年輕人一樣，不會唱、也不懂大歌。村里有老人偶爾會在過節的時候唱一下，但年輕人完全不感興趣。打工、結婚生子、賺錢養家，才是他們生活的基調。

吳本清就是這樣，結婚后去了廣東，后來在深圳。由于踏實肯干，幾年下來，有些積蓄。

燕茶村是三江縣的深度貧困村，地處深山，交通不便，一直無法徹底擺脫貧窮落后面貌。村里有茶園，但勞作辛苦，對比城市里的打工生活，大多數年輕人還是不愿意回來。

吳本清也沒打算回來。但他的好朋友在2017年擔任了村支書，極力邀請他回村一起干。而且，駐村扶貧工作隊也為村里的發展規劃了一幅美好的藍圖。

其實，燕茶村離三江縣城并不遠。村里有三千多畝茶園，每到采茶時節，藍天白云下的茶園就是一幅絕美的自然風光大片。背靠著三江境內的第二高峰——巖碎峰，登高東望，整個三江縣城盡收眼底。還有成片的梯田，秋天稻谷成熟，一片金黃，令人心醉。

一種說不清的情愫，讓吳本清最終選擇了回鄉發展。

他整天跟著扶貧工作隊一起走村串戶。每當看到村里一些人勞作之余，不是打牌就是酒桌閑談，吳本清就感到說不出的擔憂——即便有一天，村里的人們擺脫了物質上的貧困，可缺乏精神生活的豐裕，就不算去了“窮根”。

一個轉機，在2019年3月出現了。

二

隨著駐村工作隊的人員調動，吳純娟被派到了燕茶村。

吳純娟是三江縣文化館的文藝老師，出生于三江縣林溪鄉。和吳本清他們不一樣，吳純娟參加工作后長期在縣城，又在文化館工作，因此很早就接觸并學會了唱大歌。

吳純娟還有一副好嗓子，唱起歌來非常動聽。吳本清知道這件事后，一個想法從他腦子里冒了出來。

他找到吳純娟，說是想在村里成立一個大歌隊，請吳老師教大家唱大歌。他想通過學唱歌，改變村里人懶散的狀態，凝聚村里人的精氣神。

吳純娟正愁找不到工作的抓手，一聽吳本清所言，心中大喜，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一番醞釀籌劃，燕茶村第一支侗族大歌隊正式開始組建。吳純娟將其命名為“燕之聲”。

吳本清負責找人，吳純娟負責教歌。

最開始，吳本清湊來的十幾號人完全沒有音樂基礎，但大歌的歌聲卻一下子抓住了大家的心。他們雖然白天很忙很辛苦，但一到學歌的時間，還是打著手電筒，在彎曲的山路上高一腳低一腳地往村部趕。也許，古老的大歌一直潛藏在他們的血脈里。

侗族大歌歷史悠久。過去，大歌的傳承多是由歌師來完成，但隨著這些歌師年事已高，大歌的傳承日漸艱難。就像燕茶村，年輕一代人當中基本沒有會唱的了。

吳純娟給隊員們講述歌中的故事，教他們識譜、發音和各聲部的運用。這些知識對隊員們來說也許有點枯燥，一時不好理解，但吳老師的歌聲就是最好的示范。那些歌曲一經她唱出來，就像在隊員們心里播下了火種。唱歌的熱情由此在他們內心深處升騰起來。

吳老師把那些傳承已久的歌曲，一首首教給大家：《蟬之歌》《高山井水》《布谷催春》《撒網歌》《琵琶歌》《多耶》……借此機會，吳老師還創作了一些富有時代特色的新歌，比如已經成為燕茶村村歌的《歡迎你到燕茶來》：

歌聲起，茶花開/歡迎你從遠方來/朋友耶/大美的燕茶等你來/嫩綠的茶葉任你采/醇香的米酒敬貴客/飄香的油茶迎嘉賓/耶，耶/歡迎你從遠方來……

三

變化在燕茶村悄然發生：每到夜晚，村部二樓會議室的歌聲響起，飄過夜空，猶如平靜的水塘里丟進一塊石頭，激起層層漣漪，從此打破了燕茶村夜晚的沉寂。

于是，小姑帶著嫂子來了，妻子帶著丈夫來了，老兩口帶著還在讀書的孫女來了，村支書也來了！大歌隊里出現了老少齊集、三代同場的熱鬧景象。

吳老師忙碌而快樂著。她不僅教大人唱，還走進燕茶村小學的課堂，教小學生們唱大歌。她找到了工作的發力點，真正把心安放在了燕茶村。

最高興的人，可能是吳本清。

他是大歌隊隊長，理所當然要擔負起隊伍發展壯大的重任。只是他沒想到，大歌隊得到了鄉親們如此大力的支持。他還發現，大歌隊成立后，村里原來有些比較難做的工作好做了，鄰里矛盾、村屯糾紛也少了。更難得的是，人們的精氣神有了變化。歡歌笑語伴隨著采茶、割谷的勞動場景，讓整個燕茶村煥發出新的活力。很多年輕人也開始從外出打工的地方回到了村里。

村小學的楊雪蓮老師是土生土長的燕茶村人。小楊老師以前也不懂大歌，但她一聽吳純娟老師唱，就感覺內心被震動了：原來大歌有如此打動人心的力量！以前自己怎么沒發現呢？

小楊老師學起唱大歌比其他隊員要快，而且，她還學會了琵琶彈奏——邊彈邊唱，本就是大歌的特色之一。

小楊老師心中還有一個愿望，就是要教自己的學生唱。

她說，當她坐在大歌隊里，懷抱琵琶，和其他隊員一起唱起那些歷史悠久的傳統歌曲時，就像在跟祖先進行對話和交流。這讓她對大歌充滿了深深的敬意，也由此多了一個了解傳統文化的窗口。她說，大歌隊的好多阿姐也有一樣的感覺。

吳本清的表妹吳培孟，也被吳本清連哄帶勸拉進大歌隊，迅速喜歡上唱大歌。

三十多歲的吳培孟在外面打工多年，因為孩子的緣故，不得不回到村里，靠采摘茶葉維持生計。雖告別了貧困，但吳培孟并不滿足。

一切都來得正是時候。吳純娟來了，村里的大歌隊成立了。于是，很多像吳培孟這樣的女性走進了大歌隊，走進了大歌之中。

也許，這些姑娘天生就有唱大歌的天賦。即便她們不識譜，對大歌的文化內涵還一知半解，也不妨礙她們用天生清亮的歌喉，展現大歌優美的曲調。那不經任何修飾的淳樸嗓音，配上獨具特色的旋律，傳遞出一種直擊心靈的力量。

吳培孟不光把自己唱成了大歌隊骨干，還把十歲的女兒也帶進了大歌隊。

唱歌，讓人們感受到了美好——生活的美好，精神的美好。

四

大歌隊剛成立三個月的時候，吳老師就帶他們出去表演，“小露鋒芒”。不過，真正讓他們嶄露頭角的，還是2019年11月，柳州市在三江縣城舉行的第二屆文化旅游產業發展大會開幕式。

在開幕式上，“燕之聲”出場了。身著節日盛裝，他們的心情既激動又緊張。這些習慣了與泥土打交道的農民，第一次站在這樣正式而隆重的舞臺上，感覺就像在做夢。但是，當音樂響起，隊員們很快忘掉了緊張和新奇，進入演唱的忘我境界。他們用最好的狀態，用最美的嗓音，完美演繹了大歌的意境與精髓。

燕茶村“燕之聲”的名聲，就這樣打出來了！

2020年，大歌隊參加了“我們的中國夢”文化進萬家——“心連心”慰問演出三江分會場的文藝表演。“燕之聲”更加聲名遠播。

經過一次又一次的參演和比賽，隊員們參加活動的積極性日漸高漲。他們走出三江、走出柳州，先后應邀到南寧等地進行文化交流，展示燕茶村人的風采。

大歌隊的成立，點燃了鄉親們振興家鄉的熱情，那些在城里打工的年輕人也陸續回來了。人一多，從前沉寂的村莊便顯現出生機和活力。記憶中那些過年過節才有的熱鬧場景，如今變成了燕茶村的日常——有客人來了，大歌隊的成員在廣場長廊里舉行別具特色的歡迎宴，讓歌聲與迎客的美食相伴；或者隨意去到誰家的火塘屋里，燒起柴火、煮沸山泉、放進茶葉，再配上花生、油果、米花和酸肉等，讓客人們在香氣撲鼻的油茶中忘卻旅途的疲憊。在火塘騰升的溫暖里，大歌的歌聲響起，唱星星唱月亮，唱向往唱心聲，唱黨的好政策和幸福的新生活，唱得每個人心里都熱騰騰。

仲秋，走進燕茶，山林中樹木蔥蘢，不時有掩映其中的木樓閃入眼簾；梯田依山勢起伏，金黃的稻谷鑲嵌在翠綠之中；成片的茶園，環繞在村寨旁邊，在秋日的陽光下綠得油亮。

村里的廣場上，村民們或學唱，或聆聽。你聽：“我也模仿蟬鳴音亂唱，想把這優美的蟬音帶著往家還”（《蟬之歌》）、“侗家姑娘愛唱歌，唱歌就像蟬兒鳴，你聽，好聽，一人唱歌大家聽”（《侗家姑娘愛唱歌》）……

歌聲與笑聲交織在一起，讓人們慢慢想起某些溫馨的往事，曾經憧憬的美好畫面此刻就在眼前：人間煙火旺，幸福日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