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提切利繪制的但丁像 資料圖片

2021年9月14日是但丁·阿利吉耶里（1265-1321）去世700周年的紀念日。他是意大利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和文學家，意大利語之父，同時與薄伽丘、彼特拉克并稱文藝復興的先驅。在漫長的700年中，世人始終嘗試著用不同方式打開他為我們留下的那部奇書：神學、哲學、神話學、建筑學、影像學、旅游文學，甚至宇宙學等等。但每一次，我們都未能揭開蒙在它上面的那層紗幔，反而使它更加厚重。

壹.對語言的天才創(chuàng)造

在21世紀的今天，當昔日那些理論紛爭和功過評說或者已經(jīng)蓋棺論定，或者僅僅成為少數(shù)人的執(zhí)念，甚至被歷史的塵埃掩埋而無人問津，假如我們有幸與這位“老仙翁”相遇，他又會對我們說些什么呢？

首先，但丁一定會談到自己的繆斯貝雅特麗齊，以及賦予他很多創(chuàng)作靈感與故事原型的《埃涅阿斯紀》的作者、他的精神導師維吉爾。接著，但丁會提起在漫長的學習和研究中給予他很大影響的，來自《圣經(jīng)》《奧德賽》《埃涅阿斯紀》《變形記》《伊索寓言》《古希臘羅馬神話》等古典作品的故事和人物，還有那些先賢：蘇格拉底、柏拉圖、德謨克利特、泰勒斯、歐幾里得、托勒密……他更不會忘記曾經(jīng)耳聞目睹或者在書中讀來的那些真實存在的城鎮(zhèn)與風景，它們遍布整個亞平寧半島。但丁尤其不會忘記在故國，在那座“阿爾諾河邊的大城市”度過的時光，那里的朋友與親人，當然也包括那些惡人與政敵。幾個世紀以前歐洲最富庶的城市共和國佛羅倫薩，其實是如今意大利甚至世界的縮影，那里的一幕幕“喜劇”也繼續(xù)在我們身邊上演：追逐利益的人仍在爾虞我詐中殊死搏殺，追求精神的人仍在苦思冥想并試圖找到精神的歸宿，追求愛情的人也仍不免沉溺情愫。所有這一切，但丁都寫進了他傾盡余生創(chuàng)作的作品——《神曲》。

這部敘事史詩是最偉大的意大利語作品，也是世界文學寶庫中一顆永恒的璀璨明珠。作品創(chuàng)作于約1307至1321年詩人流放期間，動機源于他青年時期的抒情詩集《新生》。作品原名《喜劇》，目前使用的名稱原文為兩個單詞組成，字面翻譯是：神圣的喜劇。其中“神圣”一詞來自薄伽丘的作品《但丁圣傳》。1555年，由盧多維科·多爾切主編，加布里?！とR焦里托·德·費拉里印刷的版本，首次使用了《神曲》這個名稱。

這是一部全面反映中世紀文化的百科全書式著作，其中融合了詩人精通或者涉獵的所有學科的知識。作為一部詩歌作品，《神曲》表現(xiàn)出夢境與現(xiàn)實的高度融合。雖然這是一次夢中的旅行，但史詩中多次直接或間接地指出但丁的身份是一個活人，這使他合理而又自如地穿越于歷史與現(xiàn)實、真實與虛幻之間。作品從《靈魂的喜劇》中汲取靈感，又借鑒了很多古典奇幻作品，同時以發(fā)生在亞平寧半島尤其是佛羅倫薩的歷史和傳說為基礎，以神學和哲學為主要理論依托，采用中世紀夢幻文學的形式，講述了詩人自己“在人生的半途”（即1300年，當時詩人35歲）的一次旅行。作品分為地獄、煉獄和天國“三個世界”，分別由33個章節(jié)組成，加上前面的序曲，共計100章（或稱“歌”）。每個詩節(jié)都采用了三韻句的形式，詩句的音節(jié)數(shù)卻不拘一格。通過這部作品，但丁從詞匯、句法和風格等方面對13世紀下半葉流行的意大利俗語進行了廣泛的拓展，將它逐漸發(fā)展成為一種優(yōu)秀的文學語言。《神曲》也因此成為亞平寧半島上流行的一種以托斯卡納方言為基礎的語言的主要參照。后世意大利語的發(fā)展，無論從詞法還是句法的角度來講，都來自但丁在《神曲》中對語言的天才創(chuàng)造。

貳.夢境之城

翻開這部史詩，《地獄》中那些陰冷而又凄慘的虛幻風景，那些以各種光怪陸離的姿態(tài)承受著與世間所犯罪行相應的懲罰并為之痛苦的靈魂，以及天國中那種光芒耀眼、玫瑰芬芳、載歌載舞的歡愉氣氛，都深深吸引著讀者的目光。我們一方面為但丁的廣博知識和非凡的想象力所折服，為作品中各種奇異的影像浮想聯(lián)翩；另一方面又會因為讀不懂史詩中那些包含字面與寓言雙重含義的字眼，以及其中隱含的政治、宗教、哲學、倫理、社會與文化等方面的意義而如同墜入五里霧中。想要讀懂這部巨著，首先必須從宏觀上辨別作品中多條線索彼此交織的龐雜架構，尤其是找到與那個表面上的夢幻世界并行的現(xiàn)實維度，從而避免迷失在詩人為我們創(chuàng)造的夢幻世界當中。

從空間結構來講，但丁設計了一座由三個世界構成的“夢境之城”，從而完成思想層面從反思到尋求救贖之路的逐層遞進。他走進一片幽暗的森林，又通過一扇門進入地獄外圍，然后一路向下，渡過阿刻戎河，開啟真正的地獄之旅。地獄位于北半球的中心、圣城耶路撒冷的地下，是從地面一直通到地心的巨大漏斗形深淵。它自上而下分為9層，靈魂遭受的痛苦逐層遞增。維吉爾帶領但丁逐級向下，直至與魔鬼盧奇菲羅相遇，那里已經(jīng)是地球的中心。接著，但丁趴在維吉爾的背上，順著魔王的身軀爬出地心，又沿著一條秘密途徑到達南半球的煉獄，后者是一座高山，也是南半球唯一的陸地和中心。但丁先是來到煉獄的外圍，然后一路向上，經(jīng)過煉獄的7個平臺，繼而與貝雅特麗齊相遇，一同到達地上樂園，也就是亞當和夏娃曾經(jīng)居住的伊甸園，代表著現(xiàn)世的幸福。在那里，靈魂會分別飲下勒特河與歐諾埃河之水，以求忘卻生前的善行與惡行并獲得新生。最后，但丁在貝雅特麗齊的帶領下進入火焰帶，并逐級上升，穿越9重天，直至凈火天，也就是人類可以到達的最高境界。

如此的設計與作品的創(chuàng)作意圖緊密相關。按照在世間生活時的不同功過，地獄里的陰魂遭受折磨和痛苦，煉獄里的亡魂經(jīng)歷磨煉和洗滌，天國里的靈魂則是在享受幸福。地獄著重反映了詩人所生活的那個時代活生生的現(xiàn)實，同時又飛針走線地穿插了來自圣經(jīng)、神話傳說和文學作品的故事，因此顯得生動而又豐滿，真實而又充滿強烈的情感。與之相比，煉獄和天國的世界更多表現(xiàn)為激情澎湃的批駁逐漸平靜之后的思辨。在三個世界當中，地獄與天國彼此對立，分別代表至惡與至善，而煉獄是一種中間狀態(tài)，是惡與善之間的過渡，同時渴望精神最終的升華。這種升華不僅限于對貝雅特麗齊的人間情愛的升華，也是普遍意義上的人類精神的升華。世人往往驚嘆于地獄中呈現(xiàn)出的豐富場景和千般人物，但從詩人的角度來講，那些人物、場景以及風景和心理的描寫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依賴前人的成果，而通過加入“煉獄”這個環(huán)節(jié)來最終修建一條完整的救贖之路，再借助神學、哲學和天文學的結合，為超凡入圣的靈魂創(chuàng)造一個抽象的甚至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極樂世界”，才是但丁傾盡心力打造的終極目標。意大利文學史專家德桑克蒂斯在《意大利文學史》中寫道：“但丁帶著生者的所有激情，走進那個亡者的國度，并且?guī)狭苏麄€人類社會……他借助一個生者的目光和言語，使一眾靈魂得到片刻的重生，得以重新感知以往的生活，仿佛重新回歸人類。就這樣，詩人擁抱了整個生命：天空與大地、時間與永恒、人類與神祇……”

叁.佛羅倫薩的迷途

從內(nèi)容方面來講，除了與空間結構緊密相關的那條救贖之路以外，還有兩條線索貫穿了整部作品。

第一條線索與但丁生活的年代及個人經(jīng)歷緊密相關。但丁生活在一個非常動蕩的時期，大到以教會為代表的宗教勢力和以皇帝為代表的世俗勢力之間，以及意大利半島與阿爾卑斯山以北各個國家之間存在利益沖突，小到半島上各個城市和諸侯，甚至佛羅倫薩內(nèi)部各個黨派和家族之間不停爭斗，加之社會層面的貪婪、腐敗與邪惡以及親身遭受來自各種勢力的迫害與流放，使但丁對故鄉(xiāng)佛羅倫薩及其共和國、對亞平寧半島上處于外族奴役之下卻仍然自相殘殺的這個民族，甚至對于整個人類的命運產(chǎn)生了深深的憂慮。在作品的開始，但丁寫道：“在人生的半途，我發(fā)現(xiàn)自己迷失了正路，走進一座幽暗的森林?！边@種迷失不僅是但丁作為個人的迷失，也代表著人類社會的幽暗，以及身處其中的人類作為群體的迷失。他希望“祖國”能夠走出外族奴役和動蕩紛爭的狀態(tài)并實現(xiàn)統(tǒng)一，希望他的故鄉(xiāng)佛羅倫薩能夠根除各種腐敗與邪惡，以及各種紛爭造成的血雨腥風，也希望人類能夠最終得到救贖。這是他《神曲》的重要目的之一，也是但丁作為詩人賦予自己的社會責任。

第二條線索是關于故鄉(xiāng)佛羅倫薩的拾遺。這些內(nèi)容散落在各個章節(jié)當中，并沒有自身的順序與邏輯，對于但丁來說卻是最為珍貴和個性化的部分。作品中提到的但丁所鐘愛的洗禮堂、母親河阿爾諾，以及如數(shù)家珍的城堡、街區(qū)和人物，無不寄予了他對故鄉(xiāng)的懷念和深情。在史詩中，但丁將托斯卡納稱作“高貴的家鄉(xiāng)”，而且從各個角度對佛羅倫薩的興衰進行了系統(tǒng)性分析，惋惜世風日下，指責和鞭撻各大貴族家庭利益紛爭導致的秩序混亂與血腥斗爭，其中不乏對曾經(jīng)迫害過他的惡人的指責。他身處政治漩渦當中，并且成為這場爭斗的犧牲品，被迫流放并最終客死異鄉(xiāng)。

詩人在作品中不厭其煩地對上述問題的成因與惡果加以闡述和分析。在《天國》篇的第15和16歌，但丁假托高祖卡洽圭達之口，回顧了古代佛羅倫薩平和、簡樸而貞潔的民風，這與但丁所生活時代的那個“充滿嫉妒的，裝得口袋已經(jīng)冒尖的城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ㄇ⒐邕_的回憶從但丁家族的故居開始，那個街區(qū)本來居住著純正的佛羅倫薩人，但后來遷入了很多來自附近小鎮(zhèn)的鄉(xiāng)民，其中就包括造成但丁流放的兩個罪魁禍首巴爾多和席涅所屬的阿古里奧內(nèi)和法齊奧家族。但丁明確指出：“人口混雜是災禍的起因?！?/p>

在《天國》篇的第16歌，但丁歷數(shù)了佛羅倫薩的各大家族，其中一些古老家族已經(jīng)敗落，另外一些來自附近村鎮(zhèn)的卑微家族卻得以發(fā)跡和興盛起來，變得傲慢自大，其中不乏利用手中職務之便營私舞弊的不法之徒。有些家庭的祖先曾經(jīng)為佛羅倫薩增光，其后人卻在教區(qū)主教職位出現(xiàn)空缺時，靠掌管教堂的財務之便中飽私囊。

在《地獄》第10歌，但丁借助吉伯林黨首領法利那塔之口，回顧了1260年在蒙塔培爾蒂河附近貴爾弗和吉伯林兩黨之間的戰(zhàn)斗。驅逐了吉伯林黨之后，貴爾弗黨內(nèi)部又分裂出白黨和黑黨兩個派別，繼續(xù)為城市的政治和經(jīng)濟霸權而爭執(zhí)不休。白黨和黑黨之間的爭斗是造成13世紀末到14世紀初佛羅倫薩等托斯卡納城市政治和社會生活問題的主要原因。

在《地獄》篇第6歌，但丁通過生前曾經(jīng)與他謀面、如今因犯下貪食罪而在地獄第三圈遭受雨打之刑的恰科之口，表達了對佛羅倫薩現(xiàn)狀的痛心。其中涉及的被稱為“黑黨”的竇那蒂家族是古老的封建貴族，而被稱為“白黨”的切爾契家族，也就是所謂的“村野黨”從鄉(xiāng)間搬來，后來發(fā)展為銀行家和大商人。詩中的“正持騎墻態(tài)度的人”指的是教皇博尼法喬八世。但丁的這次旅行發(fā)生在1300年的大赦年，當時教皇還沒有亮明立場。后來，教皇出于自己的政治野心決定支持“黑黨”執(zhí)政。他派遣法國的查理伯爵到佛羅倫薩，支持“黑黨”奪取政權，并且對“白黨”成員等進行迫害和流放，其中就包括但丁本人。在這一段敘述當中，但丁概述了后來被稱為“黑黨”和“白黨”之間的斗爭，而且認為這種斗爭以及人類的驕傲、妒忌、貪婪三大惡習是佛羅倫薩遭受巨大災難的根源。

在對史實的呈現(xiàn)當中，一些人物以委婉的形式指代，但也有很多是被直呼其名的，其中的一些人甚至與但丁的人生有過交集。這種真實而大膽的敘述，反映了《神曲》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的現(xiàn)實主義。與此同時，但丁并沒有放棄夢幻主義的維度。

在上面提到的第16歌接近尾聲的時候，但丁又講述了波恩戴爾蒙特家族的故事。按照神話中的說法，在異教時期，佛羅倫薩以戰(zhàn)神瑪爾斯為保護神，皈依基督教后改由圣約翰庇護，這樣一來就得罪了戰(zhàn)神，因此城內(nèi)紛爭和內(nèi)訌不斷。然而，按照當?shù)厝说恼f法，佛羅倫薩貴族之間的矛盾源于波恩戴爾蒙特家族背棄了與阿米戴伊家族的婚約，并遭到阿米戴伊家族刺殺，由此便開始了貴爾弗和吉伯林兩大派系之爭。這個事件最關鍵之處在于，被刺殺的波恩戴爾蒙特正是死在戰(zhàn)神殘像的腳下。至此，史實、神話和傳說完美地結合在一起，要知道波恩戴爾蒙特是從外面小鎮(zhèn)遷入佛羅倫薩的新貴，也就是但丁認為給這座城市帶來不和的那些人。新舊市民之間的矛盾，貴族之間的內(nèi)訌，戰(zhàn)神與佛羅倫薩之間的嫌隙，但丁將幾個虛虛實實的維度融合在一起，使作品變得無比生動與豐滿。

《地獄》篇第5歌講述了“里米尼的弗朗切斯卡”的故事。弗朗切斯卡是但丁流放期間邀請他定居拉韋納城的小圭多·達·波倫塔的姑母，她的戀人是其小叔子保羅，保羅曾經(jīng)在佛羅倫薩擔任人民領袖和維持和平專員，可能與但丁相熟。他們二人應該就是《神曲》中那個凄美的愛情故事中主人公的原型。在《神曲》中，叔嫂二人日久生情，最終被妒火中燒的丈夫殺害。這對情人因犯下無節(jié)制罪的邪淫罪落入地獄第二層。詩人一再表達對于保羅和弗朗切斯卡這對戀人的憐憫。但丁在詩中寫道，這種情愫產(chǎn)生于“高貴的心”，而且說是“愛引導我們同死”，甚至在聽完他們的故事之后昏了過去。住在那里的陰魂殺害了自己的親屬，所以要在冰湖中受到寒冷的折磨。與此相比，詩人對殺害這對戀人的那個丈夫卻懷有很深的憎惡，將他置于接近地獄最底層的該隱層。這個例子同樣反映夢幻與現(xiàn)實相結合的特點，但更加傾向于夢幻的角度。

在但丁去世700年后的今天，這部兼具敘事、抒情和思辨功能的偉大詩作，依然用只有文學才能賦予的激情激勵著我們摒棄邪惡，懷著愛去追求靈魂的平靜與永恒。在結束他的故事之時，這位老仙翁對我們說“是愛推動著太陽與其他星宿”。

（作者：魏怡，系北京外國語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