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漫同名小說改編的網劇《你是我的榮耀》于2021年7月起在騰訊視頻播出，播出期間實時熱度居全網第一。盡管與奧運會撞了檔期導致網絡討論較少，但播放量遠超同期網劇仍證明了它的人氣。

《你是我的榮耀》講述當紅女演員喬晶晶與航天工程師于途因手游《王者榮耀》結緣的愛情故事。流暢的節奏、連貫清晰的人物邏輯、清新可愛的人物關系共同保障了這部作品的可看性。在對《王者榮耀》游戲過程的表現中，游戲畫面、玩家操作與動畫場景以類似于漫畫分鏡的方式排布組合、交替呈現，快節奏的畫面切換恰到好處地展現了游戲競技的緊張感，可算是以鏡頭語言進行游戲表現的一次成功嘗試。相比于原著小說，網劇《你是我的榮耀》大量增加了男主人公于途從事航天工程相關工作的細節，特別是搶救JX衛星的情節展現了這一工作的專業性、復雜性，也展現了中國航天人安貧樂道、求真務實、不畏艱險的奮斗精神。于途在金錢與夢想間的抉擇、于途的同事關在因忙于工作而感到對家人的虧欠，凡此種種都在原本甜蜜輕松的愛情故事中增加幾分厚重感，兩人間的小甜蜜于是滲透進了時代的宏大浪漫。星辰大海與《王者榮耀》，看似南轅北轍的兩件事交織在一起，也讓觀眾意識到，包括《王者榮耀》在內，我們今天享受的現代化生活，離不開許許多多幕后工作者的辛苦攻堅。

當然，《你是我的榮耀》依然是一個輕量型的小故事，并不真正承載多么宏大、深刻或者沉重的時代命題。整個故事世界，像是被理想之網過濾之后的童話天地，純粹、溫柔、美好，每一個人都知道現實世界并不真的如此簡單，但每一個人也都會對這樣的世界心生向往。這也是顧漫的小說及其改編作品的一貫風格。

創作于2003-2005年間的《何以笙簫默》是顧漫的第一部現代言情小說，此后，她又創作了《微微一笑很傾城》《杉杉來吃》《驕陽似我》等幾部現代言情小說。在當時虐文占據主流的時代風潮里，顧漫的作品恰恰憑借其輕與甜獨開一片天地，并清晰地預示21世紀第二個十年中現代言情文的三個轉向：

其一，人物形象與言情模式革新，《何以笙簫默》標志著此后十余年間占據現代言情文主流的“霸道總裁文”模式在大陸網絡文學中正式確立。從《何以笙簫默》中的何以琛，到《微微一笑很傾城》中的肖奈，再到《你是我的榮耀》中的于途，一以貫之的高冷學神人設永遠深情，永遠撩撥觀眾的少女心。特別是肖奈和于途，幾乎共用了同一個人設，天生的全能學霸，有自己的夢想以及為夢想而努力的決心，看起來高冷、話少，但并不霸道，一點點無傷大雅的小傲嬌里混合著無盡的溫柔。隨著《傳聞中的陳芊芊》等作品的熱播，以及網絡空間中相關的大量討論，“霸道總裁”的“去霸道化”成為當前小甜劇的重要趨勢，越來越多的女性觀眾開始反感那些過分強勢的、唯我獨尊的、以愛之名違背女主人公意愿、干涉女主人公生活的“爹味兒”男主。肖奈與于途，恰恰是這一趨勢之中的優質代表；

其二，文體的變更，從強調環環相扣、高潮鮮明、脈絡連貫的復雜敘事，轉變為結構相對松散平淡，無高潮亦無過場戲，突出“日常感”的片段連綴敘事。《你是我的榮耀》的網劇改編同樣貫徹了這一特征，送“皮膚”、買早餐、修投影、打游戲，喬晶晶與于途的戀愛就在這些平平常常卻又帶著點戲劇性的生活片段中逐漸升溫；

其三，“甜”“虐”比例調整，從以“虐”為主，到以“甜”為主。《何以笙蕭默》的故事尚且還帶著點家庭劇變、相互誤會、因愛生恨的虐戀元素，從《微微一笑很傾城》開始，顧漫筆下的故事就完全是靠原創“甜梗”征服讀者與觀眾的。能一路甜到底而不單調，能夠新鮮有趣不撒“工業糖精”，能夠以極具畫面感的方式讓讀者對人物的心動感同身受，這是顧漫的才能，看起來或許不太起眼，做起來并不容易。看一看國產言情劇中大量為甜而甜的爛俗橋段，便更能體現出顧漫式言情的獨特之處。

顧漫小說的魅力，不在于架構宏大或者高潮迭起，而在于每一個自為中心的故事段落之內的精巧、細膩與豐富。這是一種典型的“日常向”“梗文”式寫作，以一個頗有意趣的小事件/對話/行為為核心，敷衍成相對完整的故事段落，再將這些故事段落連綴起來，形成整部作品。顧漫絕對堪稱“造梗”“寫梗”的高手，以《何以笙蕭默》為例，小說中的每一個故事段落都是以一個梗（大多是原創“梗”，也有一些借“梗”的情況）為核心擴寫而成的，比如趙默笙打算在身前吊著何以琛照片跑八百米的奇思妙想，比如趙默笙被刑法教授抓起來回答問題時那句震驚四座的“把他們都抓起來”，再比如鋪墊了無數次的頭發長短問題，最后歸結于何以琛讓趙默笙留長發是因為這樣趙默笙就可以變多一點等等。有一些梗則是反復用的，每次用都有新意，像“數九百九十九步”的梗，初用是“甜”，再用是“虐”，反用在何以琛身上就是執念入骨。《何以》中的很多片段，是可以當初讀過一次便記憶至今的，像是“走散之后，要占到最耀眼的地方讓你找到我”之類的橋段，在后來的網文和電視劇中已經被借用了無數次，但當初在《何以》中第一次與它邂逅的感動卻仍舊無法忘懷。

明曉溪在為《何以笙蕭默》初版作的序言中寫到：

每一句話、每一個詞、每一個過渡，她（指顧漫）都反復地修改斟酌，用心體會不同表達方式的細微差別。比如“他××地推開窗戶”“她××地低下頭”，這些“××”她會考慮很久很久。

好友作序，大約難免有溢美之詞，但明曉溪此處所言，的確是可以與讀者的閱讀感受相呼應的。顧漫的精細，不在于伏線千里、絲絲入扣，而在于在每一個相對獨立的故事段落之中，用準確的詞句將復雜的小情緒調配到最飽滿和諧的程度。《何以》中的定語、狀語極多，幾乎每句對白都配有相應的語氣，每一個動作都被仔細地賦予了情態和幅度。

自2015年《何以笙簫》改編為電視劇和電影以來，可以說，顧漫每一部作品的影視化改編都獲得了不錯的成績，這在網文作者中是比較罕見的。究其原因，或許就在于顧漫的小說特別適合影視改編。體量適中，每一本都只有幾十萬字的篇幅，與影視劇本體量相當，人物情感的推進主要依靠對話、行動與表情而非內心獨白，敘事簡練，擅長創設具有獨創性的“名場面”。在同時代匪我思存、饒雪漫、明曉溪等一眾以“虐”著稱的言情作者中，以“甜”聞名的顧漫也確實更吻合2015年以來主流言情讀者、觀眾的審美品位。影視改編的滯后性與顧漫創作的超前性恰好完美對接。

客觀來講，以小說而言，《你是我的榮耀》的水準不如《何以笙蕭默》和《微微一笑很傾城》，略有自我重復之嫌，成熟有余而新意不足。但從影視化改編的劇本來看，《你是我的榮耀》反而更勝一籌，這或許與國產言情甜寵劇這一品類本身正緩慢走向成熟有所關聯。

顧漫式的言情小說歷來被稱為“小言情”，“甜寵劇”也似乎從來是個難登大雅之堂的劇作品類，這些作品體量小、內容清淺，不承載宏大的故事與深刻的思想，它們只負責一件事：實時為女性觀眾心中最理想、最美好的愛情關系提供文本與視覺的表達。從虐戀到甜寵，從強勢的何以琛到溫和的于途，從仰望著何以琛的趙默笙，到能夠在各自的領域與于途并肩努力的喬晶晶，我們可以看到女性讀者、觀眾們的愛情夢想正在發生改變，她們正在期待一份更加對等的愛情，期待一個更強大的自我。“小言情”與“甜寵劇”的正當性，就在于這種做夢的權利——如果不曾暢想過最美好的世界，人們又該如何著手未來？

（作者為文學博士、中國藝術研究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