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

我不是沒有看過冬日的田野，但當我

再一次看見午后的麥田，它們

還是那么陌生，道路也是。

 

我在一條街走過幾次，街道上

每個人都是陌生的，穿過另一條街

去菜市場，每棟建筑都是陌生的。

 

我在平原上反復遇見它們，一座座小小的

孤零零的縣城，一條條狹窄的柏油路

我在南方也見過夜里清冷的小鎮。

 

嗯，是的，我喜歡這樣的情形

我的心會緩慢地疼，我終究也已不再年輕—

我一個人走著，想著臃腫的你。

 

你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條河流

你的衰老、懶惰、疼痛、死亡

陌生的，你、你、你、你、你。

 

秋

從你的小腿旁看過去，這天藍得

像是亞當看過的，在伊甸園

我們從沒見過云。我們忘了

漸黃的葉和零落的花……我剛剛想起

昨夜的夢，其中一個是你

光著身子，像在夸耀秋的天氣

說是飽滿，或者成熟

我試著說另外的話題，以便忘記你

在湛藍的天空下，我搬開你的小腿

穿好衣服，就像從來沒有想過你一樣

你的臉，你的腰身

—我又一次從宿醉中醒來了

再一次想起你的小腿

我想著你的小腿就像想起我被挽起的腸子

被打了結，拴了扣，然后

用鹽腌漬了，悄悄等著冬天的來臨

 

星辰與海

你住在風暴的源頭。

你的鬢角是永恒的西風帶。

你的鼻翼是旋轉的熱帶風暴。

 

你眼角的余光在我的心上打水漂。

每一個濺起的漣漪都凝固成一叢珊瑚礁。

沉落在海底的光隆起成島嶼。

 

你舉步走過巨人們的領地。

他們拱起脊背匍匐在天狼星下。

你的足跡是黎明山巔的云。

 

你住在星河的一頭。

你揮動星河像揮動一支細長的曲子。

四散飛迸的星子是喂養鯨的歌。

 

穿過河口的魚群唱著圣詩途經我的血管。

你建筑了大洋中每一條無形的鐵軌。

作為探索者我怎么買到你的指北針？

 

遠游的人在你的吹拂中迷路了。

一個騎手徒步在海藻的叢林。

你所標注的印記都在星云間蕩漾。

 

你住在極地的頂點。

你封凍了海面但是你留下了更深邃的汪洋。

你指給我閃爍的言語指向更搖晃的宇宙。

 

我像一頭麋鹿發現了夜空的美。

仰頭咀嚼月光里浮動的青草。

踏著波濤找尋著北極星旁的洋流。

 

你住在風暴的源頭像個孩子。

你用藍色的光涂抹黑色的幕布。

你不經意消滅了我因為你住在記憶的源頭。

 

問王五

越是疲憊，越要分開人群去找你

約在大柳河中學門口的酒館

喝一杯，扯扯淡

在靠北的窗戶下高聲喧嘩

之后醉醺醺地離去

但是憂愁由何而來？

 

有時候是你迫不及待

浪人一樣急匆匆奔到我的面前

又婦人一樣斗酒

這安慰著我中年的心

但是迷茫由何而來？

 

正月初六，醉在西柳河

正月十七，在廊坊分手

昨天你來電話，說：

煩什么呢？來喝酒？

 

虎

她覆蓋藍色的花紋，她覆蓋青灰色的花紋

晨曦里她斑雜的條紋帶著微光

她的脊背有著淺淺的凹陷。

田野中的風告訴我

“渴望就是如此誕生”，以至于你在想

這孤獨的王者，究竟如何展開她的身體

甚至有些倦怠。她的步伐

曾經急促、有力，跳躍著

什么使她黯淡？夢想還是時間？

多少個晝夜她在林間逡巡

正午時分她盤踞樹下

偶爾睜開蒙眬的睡眼，啊，女王

這一切是否如此消磨。

長久以來睡夢中的往事

充滿黃昏的味道、寂靜的味道

多像在林子里散步，毫無目的

只有落葉無聲地唱著贊歌。無人知曉。

而正午一切消弭，日光在山頂放肆。

我注意到她的優雅

她抬起爪子，摸摸自己的臉

她虛幻地擺動尾巴

磨磨牙，伸伸懶腰，打兩個哈欠

—我喜歡她慵懶的樣子—

繼續孤獨地驕傲著。

如何才能進入她的內心，不被誤解

如何才能進入她的眼睛，不是食物

如何與她傾心交談

如何相愛，不用小心翼翼

不用做個旁觀者，遠遠地注視

哪怕做她的牙齒。被親密地含著

被親密地咬合著，被舌頭舔著。

但即使閉著眼她也令人望而生畏。

當她再一次站起來，—這孤獨的女王—

百獸齊黯。一個時代結束了。

另一個時代以尖叫開始。

 

曹五木，1972年生于河北文安。第十三屆柔剛詩歌獎獲得者。著有《書簡》《張大郢》《語子和其他三個人的箴言》《談論集》等。出版詩集《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