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

一

1956年，孫犁創(chuàng)作中篇小說《鐵木前傳》，尚未定稿時就病倒了，之后一直在療養(yǎng)之中，既不能寫作，也不能選編自己的作品，就委托老戰(zhàn)友康濯代為選編。康濯是很細心的人，很珍惜孫犁的作品，平時就精心收集、保存了他的部分作品，加上已出過的小集子，很快就選編成書；在與孫犁面議后，就取《荷花淀》《蘆花蕩》的副標題《白洋淀紀事》作為書名。在孫犁的作品中，并無一篇小說的標題是《白洋淀紀事》。他在延安時原擬以此為副題寫成一個系列；由于抗戰(zhàn)勝利回到冀中，又有了新的工作，未能繼續(xù)寫下去。康濯編訖《白洋淀紀事》寫了《編后說明》，附于書后，詳細介紹了該書是如何選編的。此書初版由中國青年出版社于1958年4月發(fā)行。

《白洋淀紀事》出版后，獲得讀者、評論家廣泛的好評，謂之好評如潮亦不為過。許多著名作家、評論家在全國各地報刊上，發(fā)表熱情、中肯、恰如其分的評論。茅盾在第三次全國文代會上的報告題為《反映社會主義躍進的時代，推動社會主義時代的躍進！》中說了一段話：“孫犁有他自己的一貫的風格。《風云初記》等作品，顯示了他的發(fā)展的痕跡。他的散文富于抒情性，他的小說好像不講究篇章結構，然而決不枝蔓；他是用談笑從容的態(tài)度來描摹風云變幻的，好處在于雖多風趣而不落輕佻。”文藝評論家滕云對這段精短的話作了極為精微、深入的分析。他說：“在筆者看來，孫犁是一位善于自內而外寫時代風云，使時代風云內化、心靈化、生活化的作家，是一位敢于捕捉人的心靈里、生活中的時代精神及時代風云信息，讓時代精神及時代風云具現(xiàn)于農(nóng)民心靈，具現(xiàn)于戰(zhàn)火下的田園生活的方方面面，充盈著人民大眾熱愛生活的樂觀精神的小說家。這是十分剴切之論。綜觀孫犁描寫抗戰(zhàn)時期敵后人民抗戰(zhàn)的小說，一言以蔽之：無不如此。

《白洋淀紀事》的出版，尤其是對文學青年產(chǎn)生了極為廣泛而深遠的影響，有許多人熟讀它而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早在1950年代，河北、北京、天津的青年學生讀了孫犁的《荷花淀》《采蒲臺》《囑咐》《村歌》等小說散文集（皆收入了《白洋淀紀事》），就非常喜愛，對他那充滿抒情韻味的語言風格，格外衷情。于是，紛紛學習孫犁、追隨孫犁，描寫新中國成立后農(nóng)村的新人新事、新的精神風貌。其時，孫犁正在天津日報編輯《文藝周刊》，他們紛紛把稿件投來，孫犁則擇優(yōu)選用，更加鼓舞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熱情。后來，孫犁與幾位成績突出者，如劉紹棠、從維熙、房樹民和韓映山等有過書信聯(lián)系，對他們的創(chuàng)作給予評論和指導，使他們成為全國知名的作家。

二

孫犁對自己的作品有很清醒很理性的認識。他說：“在過去的若干年里，強調政治，我的作品就不行了，也可能就有人批評了；有時強調第二標準，情況就好一點。”（《文學和生活的路》）。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孫犁對“政治”有非常透徹深刻的認識和理解。所謂第一標準、第二標準，另作別論。他深信：“文學必須取信于當時，方能傳信于后世。如在當代被公認為是誑言，它的壽命是不能長久的。”（孫犁《關于〈荷花淀〉的寫作》）

所以，孫犁對自己的作品是滿懷信心、堅定不移的。他說：“‘四人幫’當路的年代，我的書的遭遇如同我的本身。有人也曾勸我把《白洋淀紀事》改一改，我?guī)缀鯖]加思考地拒絕了。如果按照‘四人幫’的立場、觀點、方法，還有他們那一套語言，去篡改抗日戰(zhàn)爭，那不只有背于歷史，也有昧于天良。我寧可沉默。”（《在阜平》）字字擲地有聲，句句鏗鏘有力，在文藝凋零的日子，孫犁嚴正、果敢地捍衛(wèi)了他所寫的反映抗日斗爭現(xiàn)實的作品。

到2017年，僅中國青年出版社的《白洋淀紀事》就累計印出了459000冊。而其他多家出版社也沿用了《白洋淀紀事》這個書名，多次出版發(fā)行，印數(shù)也很可觀。但其內容與中青社的版本是不同的。

三

在《〈孫犁文集〉自序》中，孫犁說：“我的創(chuàng)作，從抗日戰(zhàn)爭開始，是我個人對這一偉大時代、神圣戰(zhàn)爭，所作的真實記錄。其中也反映了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前進腳步，我的悲歡離合。反映這個時代人民精神風貌的作品，在我的創(chuàng)作中，占絕大部分。其次是反映解放戰(zhàn)爭和土地改革的作品，還有根據(jù)地生產(chǎn)運動的作品。”孫犁在初中時就寫過五六篇小說、劇本，那是習作、少作；真正從事革命文學創(chuàng)作，確是從抗戰(zhàn)開始的。

1939年底、1940年初，在晉察冀通訊社做通訊指導工作的同時，他開始了寫作生涯。最早寫的是小敘事詩和散文、小說等。1945年5月，在延安創(chuàng)作了小說《荷花淀》《蘆花蕩》發(fā)表在《解放日報》副刊上，產(chǎn)生了很大的社會影響。是他的成名作、代表作，迄今為讀者所喜愛，備受推崇，《荷花淀》一直被選入語文課本中。

延安是抗戰(zhàn)時期黨中央所在地，屬陜北地區(qū)，與中原地區(qū)的冀中相距相當遙遠了。全面抗戰(zhàn)已經(jīng)七年多，何時結束尚不得知，孫犁已有七個春節(jié)沒和家人一起過了——沒享受“過年”的歡樂，不免產(chǎn)生了思親之情、思鄉(xiāng)之情。這時，從冀中來了一位戰(zhàn)友，講述了兩個抗日斗爭的小故事，一個是關于地道的，一個是關于水淀的，這不由得觸發(fā)了孫犁的創(chuàng)作激情，以寄托他對故鄉(xiāng)的思念。

實際上，從1937年“七七”事變發(fā)生后，整個八年全面抗戰(zhàn)的日子，孫犁一天也沒有去過白洋淀。他僅僅于抗戰(zhàn)前的1936-1937年，在白洋淀邊的同口小學教書一年。但是，當?shù)氐拿耧L民俗民情和白洋淀的旖旎風光，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美好的記憶；他也非常欽佩水鄉(xiāng)的人民，心靈手巧的婦女織席和淀上漁夫的捕魚生活。于是他把小說的背景自然就選擇了白洋淀，人物則是那里的青年男女。

文藝創(chuàng)作是一種高強度的精神勞動，不僅要有厚實的生活基礎和豐富的經(jīng)歷，還必須“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即作家在構思作品時，要充分展開豐富的聯(lián)想和想象，不受時空的拘囿，“思若泉涌”，在虛實結合中描繪人民群眾斗爭的生活畫面。

孫犁在《關于〈荷花淀〉的寫作》一文中，又說：“農(nóng)民的愛國心和民族自尊心是非常強烈的。他們面對的現(xiàn)實是，強敵壓境，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家園，自己的妻子兒女，都沒有了保障。他們要求保家衛(wèi)國，他們要求武裝抗日。……青年農(nóng)民，在各個村莊，都成群結隊地走上抗日前線。”“農(nóng)民抗日，完全出于自愿。他們熱愛自己的家、自己的父母妻子。他們當兵打仗，正是為了保衛(wèi)他們。暫時的分別，正是為了將來的團聚。父母妻子也是這樣想。”

最主要的，孫犁還說：“我寫出了自己的感情，就是寫出了所有離家抗日戰(zhàn)士的感情，所有送走自己兒子、丈夫的人們的感情。我表現(xiàn)的感情是發(fā)自內心的，每個和我生活經(jīng)歷相同的人，就會受到感動。”

孫犁描寫白洋淀地區(qū)的作品，計有小說6篇，散文7篇，后來又寫了一個京劇劇本，以及有關文章5篇。（見《琴與簫》）篇目不算多，但其影響卻是深遠的。它真實地反映了抗戰(zhàn)時期，黨領導敵后廣大人民英勇抗敵的光榮歷史。如果說《白洋淀紀事》有壓卷之作，那是非《荷花淀》莫屬。

四

孫犁的家鄉(xiāng)在河北省安平縣，在平漢線（今為京廣線）的東側；但抗戰(zhàn)八年，他主要在晉察冀邊區(qū)（平漢線以西）——阜平、平山一帶工作。這一帶是號稱窮鄉(xiāng)僻壤、窮山惡水的山區(qū)。在六年多的日子里，僅回家鄉(xiāng)一次，住了幾個月，最后一年去了延安。

平原和山地，兩處的地理形勢不同，人民的生活樣式、風俗習慣也不盡相同，各有特點。他們所處的位置不同，抗日斗爭的方式也因地制宜，靈活多樣。孫犁在他的作品中，充分地把握了他們的區(qū)別，完全從實際生活出發(fā)，淋漓盡致地寫出了鮮活的斗爭場面和如聞其聲、如睹其面的極富個性的人物。

孫犁自己最喜歡的一篇小說是《光榮》。故事很簡單，盧溝橋事變后，一個國民黨敗退下來的逃兵，路過他們的家鄉(xiāng)，在滹沱河邊的蘆葦叢中，被兩個少男少女奪下了他的槍。少男去當了八路軍，少女則在家鄉(xiāng)積極生產(chǎn)勞動，帶領婦女們做軍衣軍鞋，支援前線，直到抗戰(zhàn)勝利。這是一幅真實而生動的小小畫面，永遠銘刻在抗戰(zhàn)歷史的冊頁之上。

冀中平原最突出的特色是阡陌縱橫、沃野千里、一馬平川、坦蕩如砥，沒有崇山峻嶺可作屏障，以掩護抗日軍民的活動。但是，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他們發(fā)明了挖地洞——地道，最著名的地道戰(zhàn)遺址就在冀中——河北省保定市清苑縣冉莊鎮(zhèn)（此外，其他地方還有一些地道的遺跡）。孫犁的小說《“藏”》的故事，就是描寫村里的“大拿”，為了防御敵人的“掃蕩”，在田野里挖了一個很深的大洞。為此，他是天天夜不歸宿，早上回家倒頭就睡，妻子不知真情，很是懷疑，嘖有怨言。后來她終于知道了丈夫的秘密，就給他最大的支持，也更加愛她的丈夫。“她覺得丈夫有這么一個別人趕不上，自己也趕不上的大優(yōu)點。”1942年，敵人對冀中發(fā)動了空前殘酷的五一大“掃蕩”，女人就在地洞里生下了一個兒子，給他取名叫“藏”。

冀西山地又是另一番景象。孫犁在散文《在阜平》一文中深情地說：“我非常懷念經(jīng)歷過的那一個時代，生活過的那些村莊，作為伙伴的那些戰(zhàn)士和人民。我非常懷念那時走過的路，踏過的石塊，越過的小溪。記得那些風雪、泥濘、饑寒、驚擾和勝利的歡樂，同志們兄弟一般的感情。”

小說《山地回憶》，描寫的是山地的女孩子看到在冰天雪地的日子，抗日戰(zhàn)士沒有襪子穿，就主動地用自己家的布頭，給他做了一雙襪子，表現(xiàn)了戰(zhàn)爭年代軍民一家，老百姓對抗日軍人的關心和愛護。人民對八路軍的全力支持，這是抗日戰(zhàn)爭取得最后勝利的根本保障。

對這篇作品，孫犁有一段語重心長的話，不應該被忽略了。他說：“《山地回憶》里的女孩子，是很多山地女孩子的化身。當然，我在寫她們的時候，用的多是彩筆，熱情地把她們推向陽光照射之下，春風吹拂之中。在那可貴的艱苦的歲月里，我和人民建立起來的感情，確是如此。我們的職責，就是如實而又高昂濃重地把這種感情渲染出來。”（《關于〈山地回憶〉的回憶》）

在另一篇小說《吳召兒》里，孫犁更加精彩地描繪了山地的一個英勇果敢、聰明機智的女孩子，她是女自衛(wèi)隊員叫吳召兒。在反“掃蕩”時，她為干部和鄉(xiāng)親們當向導，帶著他們翻山越嶺，爬上一座山的山頂?shù)剿墓霉眉摇．敂橙藖硭焉綍r，她讓大家都轉移了，而她一個人拿著手榴彈去截擊敵人。大家都到了安全的地方，聽到了她投出的手榴彈的爆炸聲。山里的女孩子，在對敵斗爭中就是這樣的堅強無畏，不怕犧牲，富于斗爭精神。

孫犁總結自己一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他無比真誠地說：“我經(jīng)歷了美好的極致，那就是抗日戰(zhàn)爭，我看到農(nóng)民，他們的愛國熱情，參戰(zhàn)的英勇，深深地感動了我。我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我的作品，表現(xiàn)了這種善良的東西和美好的東西。”“我們愿意看到令人充滿希望的東西，春天的花朵，春天的鳥叫，不愿意去接近悲慘的東西。……”“但是我始終相信，我們所追求的文學，它是給我們人民以前途、以希望的，它是要使我們的民族繁榮興旺的，充滿光明的。”（《文學和生活的路》）

《白洋淀紀事》是孫犁在黨的文藝方針指引下，以色彩鮮明的畫筆描寫抗戰(zhàn)時期黨領導廣大的敵后人民，如何與敵人做殊死的斗爭。它所描繪的一幅幅感人至深的畫圖，是認識這段歷史的生動而形象的教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