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爾韋·勒泰利耶

2020年的龔古爾文學獎評出得比較晚，受疫情影響，直到11月底才出籠。而且，由于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帶來的限制，該獎項首次通過視頻在線上宣布了獲獎者。結(jié)果，作家、數(shù)學家、天體物理學家、“烏力波”團體主席埃爾韋·勒泰利耶（Hervé Le Tellier）憑借《異常》（L’Anomalie）一作斬獲大獎。

“異常”的科幻小說

我對此的第一反應就是：“烏力波得了龔古爾”。

印象中，烏力波集團作家的作品大都非常奇怪，難讀，難讀是因為難寫，因為寫作中作者給自己設置了種種障礙、種種束縛……

沒過幾天，深圳海天出版社的老朋友胡小躍發(fā)來郵件，請我翻譯這部作品。我很有興趣，正好也有檔期，便一口答應下來。讀了一遍作品原文的PDF版后，大致知曉了小說的情節(jié)。

小說《異常》用科幻作品的形式，將故事背景設定在2021年一架飛行于巴黎和紐約之間的民航飛機的十幾個人物的身上，講述他們在2021年3月到6月底之間經(jīng)歷的看似相對共同實際上卻又各自不同的命運。恰如小說書名所隱喻的那樣，這是一些異常的或說反常的、奇特的命運。所有這些人物都有一次共同的經(jīng)歷，即在3月10日那一天乘坐了法航006航班，從巴黎飛往紐約，并在途中遭遇了特強的氣流旋渦……經(jīng)歷了生死考驗，但最終還是“平安”著陸了……后來，在6月24日，這個航班又一次出現(xiàn)在美國東海岸前往紐約肯尼迪機場附近的空中，飛機上乘坐的正是3月10日那次航班上的同樣的人物，乘客一共有243人，但這一次，美國政府決定讓飛機迫降到一個空軍基地，并對所有人強行作留置處理……

就這樣，小說借用類似“第三類接觸”“時空穿越”“人工智能程序控制人類”等“太空漫游”之類的科幻作品的套路，講述了那些法國人與美國人跟自己的“復本人”相遇之后的所思所行。恰如法國《世界報》書評文章的說法：這本書引人入勝，“既是驚悚小說也是科幻小說”，它“非常有效的懸念編排”使得讀者不斷猜測揣摩，對這一點，作為譯者的我深有同感。

小說《異常》一共三個部分，其中第一和第二部分的各個章節(jié)，完全可以打亂順序來讀。因為每一章都有自己情節(jié)的規(guī)定時間，彼此互不影響。而讀小說的人只要牢記住每一章節(jié)開頭注明的日期是3月還是6月，就能把故事定位在確切的時間點上，就不會搞亂人物的相對身份和相應行為。在第三部分中，小說的情節(jié)既有敘事上的重復與細化，更有不同視角的掃視。

“三月”與“六月”

于是，讀者可以看到，就在2021年3月之后6月之前的那段時間里，發(fā)生了種種“異常”的事：

法國作家維克托·米耶塞爾在這三個月里完成了小說《異常》的創(chuàng)作，他把小說的電子文本稿發(fā)給出版人之后，就自殺身亡。而那部同樣也叫《異常》的小說卻迅速發(fā)表，并一炮成功。

殺手布萊克完成了合同所要求的刺殺任務后，回歸于一種平靜的商人生活。

電影剪輯呂茜和建筑師安德烈·法尼耶相愛了，但他們的愛情有些半死不活的味道，安德烈已經(jīng)60歲，呂茜還年輕……

美國著名黑人女律師喬安娜愛上了報刊的插圖畫家阿比·瓦瑟曼，并懷上了他的孩子。

機長戴維完成了法航006航班的飛行任務后，被查出得了胰腺癌，病情嚴重，似乎活不了幾個月了。

小姑娘索菲婭則在家中與旅行中遭受了父親克拉克的性猥褻。

尼日利亞的流行歌手“苗條男孩”，最近創(chuàng)作了一首叫《雅巴姑娘》的歌曲，一下子就火遍了全球。

小說的敘事中，2021年3月10日和6月24日這兩個日子是故事中各個人物命運的分界線。

6月24日，第二次航班被美國軍方迫降，乘客也被軍方強行留置之后，那些人物經(jīng)歷了與他們的“復本”在前一次不同的命運：

代碼為“六月“的那個殺手布萊克偷偷返回巴黎，殺死了另一個自己即代碼為“三月”的那個布萊克。讀者根本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殺手的本性使然，一個殺手可能不允許另一個我存在，但讀者知道，無論如何，另一個布萊克會妨礙這一個布萊克的死人生活，還有他的“職業(yè)生涯”。

兩個小姑娘索菲婭成了好朋友，但她們各自保守著她們與父親之間的所謂“秘密”。書中這樣寫道：“三月索菲婭和六月索菲婭趴在地上一起玩。人工智能專家們認定，在她們那個年紀，她們是不害怕新生事物的，他者還不是敵人。”

尼日利亞黑人歌手“苗條男孩”則公開宣稱自己找到了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兄弟，于是，兩個人合作，構(gòu)成了“苗條男人”音樂組合。可以想象，他的同性戀傾向可能會在另一個“我”的身上找到落實的“靶位”，因為他無疑就是一個“自戀的重影”。

病入膏肓的三月戴維已經(jīng)進入臨終關(guān)懷階段，而前來看望的六月戴維似乎還有救，因為醫(yī)生還來得及實施不同的治療方案。

兩個呂茜為如何跟自己的孩子路易在一起的事傷腦筋，而孩子則想出來用擲骰子的方法來決定，每星期的七天，分別跟哪一個母親在一起。

而作家維克托的生活則最為簡單，因為他的“復本”已經(jīng)自殺。他總是隨身帶著兩塊樂高小積木。而這小積木顯然具有象征意義，而且讓讀者情不自禁地回想另一個烏力波作家喬治·佩雷克的那一篇《人生拼圖板》中的那一塊缺席的關(guān)鍵puzzole。

除了這十來個主要人物的生活畫面，作品還廣泛地反映了現(xiàn)今美國社會的種種面貌，例如，各個宗教派別的代表聚集在一起，討論“神”之外的其他“人”創(chuàng)造生命體的可能性；極端宗教團體借口保衛(wèi)信仰的純真，上街示威反對“邪惡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擁有生存權(quán)；脫口秀節(jié)目為吸引人的眼球，不惜冒險作假；新聞媒體也無法做到如實報道……

總之，《異常》給我的閱讀和翻譯印象是：作品反映的生活是多樣化的，描寫的內(nèi)容是超前的，寫作精神是創(chuàng)新的，文字形式是實驗性的，有浪漫、有犯罪、有推理、有哲理、有數(shù)學、有超現(xiàn)實、有幽默……它集各種文類、各種探索于一身，令人驚詫，令人震撼，甚至拍案叫絕。

“烏力波”風格

完成了小說的翻譯之后，我感想多多，感慨這樣一部烏力波風格的小說終于贏得了法國文學大獎龔古爾獎評委的青睞，更是贏得了眾多讀者的喜愛。據(jù)說，這一部小說創(chuàng)造了最近幾十年來龔古爾獎作品的銷售紀錄，到2021年的2月中旬，已經(jīng)賣出了63.3萬冊，僅低于當年杜拉斯的《情人》。

在此談論《異常》中的各種其他文學元素可能意義不大，但探討一下其中的烏力波一派傳統(tǒng)的文學創(chuàng)作，還是很有意義的。“烏力波”（Oulipo）是一個法國的文學團體，成立于1960年，成員有四十來人。他們的文學實踐活動以探索文字表達潛在的可能性為宗旨。所謂的Oulipo，是“L'Ouvroir de littérature potentielle”的縮寫，可以翻譯為“潛在文學工場”。這一團體中有不少著名作家，如格諾、佩雷克、卡爾維諾等，它的文學探索，比之同時代流行的“新小說”“荒誕戲劇”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們知道，小說《異常》的作者勒泰利耶正是“烏力波”的現(xiàn)任主席，他握有數(shù)學的DEA文憑和天體物理學的DEA文憑。具體到《異常》這部作品，可以說，小說中大膽的想象構(gòu)思和精細的細節(jié)落實中，是以作者那堅實的數(shù)學知識和科學知識為基礎的，而這些，恰恰是“烏力波”文學傳統(tǒng)中最基本的創(chuàng)新精神和美學元素。

別的且不說，我發(fā)現(xiàn)，作為數(shù)學家和科學家，作者勒泰利耶對一些具體數(shù)字的描寫，對時間和空間的描寫是具體到很細的細節(jié)的，例如法航006航班的兩次飛行，分別可定位于時間上的分與秒和空間上的分與秒：第一次：2021年3月10日16點13分（17點17分降落），故事節(jié)點時間它的方位為北緯42°8'50"，西經(jīng)65°25'9"；第二次則是2021年6月24日16點26分（16點35分降落），相對的空間方位為北緯41°25'27" 西經(jīng)65°49'23"。可謂精確到了“秒”（無論是時間還是空間）。如此精確的定位，恐怕非烏力波作家而不為吧！

而對時間持續(xù)過程的描寫，例如陽光照射的角度變化，從幾分幾秒到幾分幾秒，不僅運用在法航006的那一次航班中，而且還運用在了為機長戴維做治療的腫瘤門診所的診室中……

一個數(shù)學家作者寫的小說，當然也出現(xiàn)了數(shù)學家人物，我們可以讀到，當年在普林斯頓大學工作的數(shù)學家阿德里安·米勒和女同事梅蕊蒂絲·哈潑這兩個虛構(gòu)人物，在2001年“9·11”事件之后都接到了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秘密任務，要為“國家安全”去破譯某個數(shù)學問題。他們也相應地制定出了所謂的“規(guī)約條文42”，而在2021年6月24日航班迫降之后，他們都被迅速送到了麥奎爾空軍基地，參與了應急措施的實施。

另外，小說中還有很多數(shù)字的列舉，而這些列舉，同時也透出了作者勒泰利耶對前輩烏力波作家作品的影射（更是一種致敬），例如“笛卡爾命題2.0”這一章中，某個軟件學家人物在分析案情時說到，有一個納米技術(shù)的專家曾想象過一個系統(tǒng)，“其尺寸只有一塊方糖那么小，卻能夠重構(gòu)出十萬個人類腦子來”，故事中虛構(gòu)的美國總統(tǒng)馬上就搭腔說：“不要再說您的什么億億萬萬了，我什么都聽不明白，而我的許多同行也一樣聽不明白。”這位總統(tǒng)在這里說到的“十萬”和“億億萬萬”在法院原文中是“cent mille”和“milliards”。而讀過烏力波作家格諾作品的讀者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影射，這很明顯就是對格諾那部《一百萬億首詩》（Cent mille milliards de poèmes）的指涉，因為格諾在那部詩集中使用的標題正是“cent mille”和“milliards”的文字組合，以此來表示“一百萬億”這一數(shù)字概念的。

小說中還充滿了對其他烏力波前輩作家的敬意，例如，小說特別影射了另一位烏力波著名作家佩雷克的作品名《消失》與《回歸》，這就是虛構(gòu)的法國作家維克托·米耶塞爾的死，《異常》的第三章中甚至還有一節(jié)以“回歸的維克托·米耶塞爾的肖像”為題，令人立馬就聯(lián)想到那一部整篇中元音字母 “e”統(tǒng)統(tǒng)消失得干干凈凈的怪異小說《消失》。而在三月米耶塞爾自殺后，六月米耶塞爾很自然地回歸于公眾的視線中，只不過他名字維克托的拼寫，已經(jīng)由“Victor”變成了“Vict?r”，有了“?”這樣一個很怪異很罕見的字母。而“?”正是數(shù)學概念“空集”（指“不含任何元素的集合”） 的象征符號。

此外，還有“回文”的形式，小說中，畫家阿比這個人物手腕上的文身圖案“OASIS”原來也可以甚至更應該讀作“51540”，而那不是別的，正是他祖父在納粹集中營中的囚徒代號。這樣的細節(jié)描寫，顯然也屬于“烏力波”作家們非常喜愛的典型的“回文”形式。

譯“烏力波”的嘗試

“烏力波”式的作品，我之前翻譯得很少，只有一些很短的短篇。

這一次翻譯《異常》，對于我是一次很好的學習過程，也是一種挑戰(zhàn)的機會，除了一般翻譯工作中都能學到的那些法語特殊說法之外，還學到了一些文字游戲的處理手法，當然，更多的是關(guān)于數(shù)學、物理學和天文學的相關(guān)知識。當然，在譯文的處理中，我也學到了不少。

本來，我們對《異常》中提到的一些數(shù)學概念都不太清楚，翻譯時，至少得通過查詞典，才知道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例如圖論、排隊理論、肯德爾記號、利特爾法則、馬爾科夫鏈、遍歷性假設、穩(wěn)恒分布當，我本來一竅不通，翻譯中通過查資料，讀百科，終于把這些名詞給惡補了一次，大致跟上了作者的數(shù)學家步子！

另外，通過翻譯中查資料，也幫助我更好地發(fā)現(xiàn)了作品《異常》對前輩烏力波作家的一些影射。例如，小說“14號桌子”那一章提到的“一個不大可能有的地方的窮盡”的說法，法語原文為“épuisement d’un lieu improbable”，我一開始不太明白，翻譯成了“一個不大可能有的地方的耗竭”，后來一想，這可能是某種隱喻，于是上網(wǎng)一查，果不其然，原來，這是對“烏力波”老作家喬治·佩雷克作品《窮盡一個巴黎地點的嘗試》的影射。《窮盡一個巴黎地點的嘗試》（Tentative d'épuisement d'un lieu parisien）是佩雷克1975年發(fā)表的一篇故事，寫的是： 1974年10月，他曾連續(xù)三天在不同時刻安坐于巴黎的圣許爾皮斯廣場的區(qū)政府咖啡館中，一邊觀察周圍，一邊記錄下他所看到的種種人與種種事物，由此，他開列了一個日常生活的清單，寫下了生活的單調(diào)，另外還有時間、光線、背景等的細微變化。我在網(wǎng)上讀了一下佩雷克這篇《嘗試》，更覺得勒泰利耶的《異常》在不少地方都模仿了佩雷克的這一“嘗試”，完成了一些類似的場景描寫。例如法航006航班先后兩次航行中的幾幅監(jiān)控錄像的畫面，還有紐約西奈山醫(yī)院中太陽光在病房中的移動軌跡，等等，這些無疑都屬于“烏力波”現(xiàn)任主席勒泰利耶對前輩烏力波大師的“致敬”之處。于是，我在遇到相關(guān)段落的翻譯時，理解就更有“著落”，譯文也就更有“依附”了。

小說的結(jié)尾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原文中，作者故意把版面排成了類似阿波利奈爾“圖畫詩”的形狀，字母消散在空間中，形成了一個類似于漏斗的樣子，而仔細閱讀之下，我們又能從中讀出“u.l.c.é.r.a.t.i.o.n.s.”這樣的一個詞，要知道，這也是“烏力波”團體第一部集體作品的名稱（因為構(gòu)成這個詞的11個字母，正是法語構(gòu)詞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11個字母，烏力波作家都嘗試著用這11個字母以不同的排列形式，構(gòu)成詞語和句子，來展現(xiàn)文字表達的“潛在性”）。這一段中，除了“Ulcérations”這個詞（似可翻譯為“潰瘍”），還有“s.a.b.l.e.”（沙子）和“f.i.n.”（完）這兩個詞，而 “sable”和“fin”連起來，也可以理解為“細沙”。這種拆字為字母的游戲，在翻譯時可以有種種不同的技術(shù)策略來對待。我考慮到譯文既要保留原文中的圖像形式，同時又要把法語中構(gòu)成單詞的分散字母變成漢語中構(gòu)成一字的“分散零件”，就想到了用“拆解偏旁”的辦法來處理，把“沙子”和“完”寫成了零零碎碎的“氵小丿”和“宀二兒”。結(jié)果，小說的結(jié)尾在譯文中成了如下的幾行樣子：

還有 伊利 牌 子的 紅色 咖啡 杯 在 克托 米耶

爾的 手中 還 有黑 鉆 在 安

去 單 我 這 個 還 火

木 钅 丿 廠 土

忄 十 工 月

日 一 卜 人

氵 中 一 貝

疒 曰

一 勿

禾 口

氵

小

丿

宀

二

兒

這樣，這些零零碎碎的偏旁和細部，似乎也被看做是“計時用的沙漏中的細沙”，表達出了原作中作者似乎想表達的一種“時間觀”。

就此打住吧。這一篇文字，既談了我對《異常》一作的理解和感想，也談了我在翻譯中的經(jīng)驗和體會，可算是我的“讀后感”，也可算是我的“譯后記”，當然，也可算是這部小說中譯本的“廣告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