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

毛思遠永遠記得去年八月的那個早晨，爸打來電話。

“思遠啊，我準備去旅游，可以帶家屬，你跟我一起去吧？”爸的聲音有些小，似試探，又似請求。

“爸，我都忙死了，哪里還有時間去旅游哦，你自己去啦。”正在工地施工的毛思遠不耐煩，還沒等爸說完話就掛斷了電話。

此時的毛思遠已經是中建五局土木工程有限公司的一名施工員。他腳下的長沙市軌道交通6號線梧桐路停車場項目（以下簡稱梧桐路停車場項目）是湖南省重點民生項目。項目建成后主要承擔6號線部分列車停車列檢、雙周三月檢、臨修等任務。工程緊，任務重，半刻也不得懈怠。

毛思遠在工地忙得屁股不沾椅，沒時間也沒心思去旅游。

毛思遠沒想到的是，旅游回來第三天，姑從老家打來電話說爸走了。

淚模糊了雙眼，毛思遠握緊了拳頭往地上錘，他有一肚子話想對爸說，可爸卻再也聽不到了。

小時候，毛思遠常常站在家門口張望，他是多么希望爸能出現在家門前的小路上，徐徐向他走來。可他的希望總落空，爸一年到頭也不著家。爸是個小包工頭，常年泡在工地上，工地不遠，爸卻離毛思遠越來越遠。

毛思遠埋怨過，恨過，很長一段時間跟爸沒話說。

直到，自己終于也成了一名建筑施工員，終于也當了爹，終于也一年到頭見不到孩子幾面，他才慢慢理解了爸的忙碌和苦衷。可，不善言談的毛思遠怎么也張不開嘴、拉不下臉跟爸心平氣和地好好談談。

就連，這唯一一次陪爸去旅游的機會，都讓自己硬生生給拒絕了。

自責！愧疚！沮喪！難過……

辦完爸的喪事，毛思遠將自己鎖在房間里。這個19歲就到武警新疆總隊當兵，職校畢業之后又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多年的90后小伙子，臉上寫滿了堅強、成熟和老道。可這次，他感覺自己徹底被擊敗了。

待在爸的房間里，毛思遠捯飭著爸的遺物，一件一件看。一個陳舊卻精致的筆記本吸引了他的眼球。翻開這個鋪著薄灰的本子，密密麻麻的字跳了出來，那是爸寫的。

爸清晰地記錄著每一天工地上所發生的事。嚴寒、酷暑、酸澀、甜苦。爸的模樣浮現在文字里：他彎著腰，駝著背，汗水沿著黝黑的皺紋溝壑流入衣襟里，沾滿了泥土的衣服濕濡濡地貼著前胸和后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可是，爸在笑，笑得那么純粹，那么堅韌，那么勇敢，那么無所畏懼。

“思遠啊，你們年輕人千萬不要急于賺錢，要干一行愛一行，要去鉆研，要有釘子精神。”爸說過的話在毛思遠耳邊回蕩。

捧著爸的筆記本，他一頁一頁地翻。在那些熟悉的故事里，他拾掇起做工程的初心。這是爸用一輩子的汗水浸透了的夢，這也是他用青春正澆灌著的夢，這更是爸和他共同的夢。這夢，他得替爸、也替自己繼續圓下去。

抱著爸的筆記本，毛思遠走出了房門。拭去了臉上的淚，他重又走上了工地，重又走向了那一片鋼筋水泥。

日始

2021年5月1日， 太陽很烈，穩穩當當扎在一望無垠的藍天里。同樣的一縷晨光照耀著毛思遠的臉，悄然落下的一行淚被烤干了。

毛思遠使勁揉了揉眼睛，思緒從去年的八月抽回。相對去年的一片荒涼，眼前的梧桐路停車場項目已經初具雛形。

早晨8點，毛思遠爬上運用庫區的二層平臺，前幾日剛打的混凝土被太陽光一曬，閃著白晃晃的光。多年與混凝土打交道的經驗讓毛思遠非常清楚地知道，太陽出來，混凝土必須得灑水養護，多曬一會兒都會影響工程質量。

“楊總，請你過來一下。”毛思遠撥通了勞務公司項目經理楊正華的電話。

一個50多歲的人影風急火燎沿著施工樓梯往二樓平臺趕來。

“毛工，不好意思，水管子壞了，正在修。”楊正華一看眼前的情形，五分明白了四分。

“水管子壞了就提水來澆……”

一股火沖向喉嚨口，正要噴薄而出時，毛思遠的眼神落在了楊正華黝黑的皺紋，以及順著皺紋往下流的豆大的汗珠上。

汗水順著思緒流到了記憶深處，毛思遠想起了爸。楊正華那張50多歲的包工頭的臉，跟爸的臉如出一轍。火氣終究化成了一縷清痰，被他吞進了肚子里。

“無論如何，混凝土的養護不能耽誤。”毛思遠嚴肅地強調道。

“好嘞，好嘞，馬上提水來澆。”楊正華連連點頭。

不一會兒功夫，五六個提著水桶的工人來到了平臺上。水，是從樓底下挑來的。嘩啦一聲，水澆在混凝土上，干渴的混凝土被水一滋潤，就又春光滿面了。這樣來來回回折騰了個把小時，混凝土養護好了。汗涔涔的工人們又嫻熟地給這地鋪上土工布。

在平臺的另一邊，十幾個工人正在綁鋼筋。這活不重，卻需要耐心，適合女工。洪元花就是這工地上近50位女工的其中之一。靠著女兒墻，她逮著一根小鐵絲往鋼筋上綁，一排鋼筋很快就綁好了。

毛思遠湊到工人堆里問東問西。樓梯“咚咚咚”傳來一陣腳步聲，項目生產經理兼協調經理朱曉華徐步走上了二層平臺，他剛剛巡查完高架區和道岔區。

“三個工區合計600多號人，基本到位。”朱曉華刷刷刷在本子上記錄完，又朝毛思遠招了招手。

在今天的巡查中，朱曉華發現三大工區之間溝通不順暢，他找毛思遠主要是說說運用庫區與另外兩個區的銜接問題，這是他的工作。從2020年3月項目進場，朱曉華就從事征拆工作，號稱“征拆先鋒”。征拆做完，他就在項目上主管協調和生產。每天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他的電話總叮叮鈴鈴響個不停，在工作中，他把自己打磨成了一罐潤滑劑。

很快，長沙氣溫升到30攝氏度，烘烤著梧桐路項目的上午。

不，這溫度，烘烤著整個湖湘大地。

從梧桐路停車場項目往南，中建五局土木工程有限公司長株潭西環線一期工程項目（以下簡稱長株潭西環線項目）的空氣沒有涼快一分。

“今天應該不開會吧。”6點鐘起床，節日的輕松氣氛還是在工人中彌漫開了。

“今日值班人員照常開早會。”長株潭西環線項目經理賴咸根在群里拋出的話，將大家的精神調回到了緊張頻道。

7點鐘開例會，賴咸根跟往常一樣布置了工作，又強調了一句：趁著這兩天天晴，趕在雨來之前，高架橋工區的土方得抓緊填高，不能耽誤了工期。

賴咸根何曾不知道今天過節，可作為長株潭一體化重要交通設施工程，長株潭西環線是省市重點民生工程，是湖南“三高四新”戰略的項目之一，對打造長株潭半小時交通圈具有重要意義。長株潭西環線一期工程作為其中重要一環，必須嚴格緊扣時間節點，不能慢半分。可現實是，湘潭北站地鐵站的建設涉及深基坑開挖、高支模、盾構施工、下跨韶云500KV高壓線、下穿滬昆高鐵等重難點工程，工期緊，任務重，這給施工帶來了巨大挑戰。

如何去迎戰？任務實實在在落在了項目的每一位建筑工人和建筑工程師身上，落在了每天都必須穩打穩扎的工作任務里。

火熱

“轟、轟、轟……”那是陳德仁搬著風炮機在拉毛的聲音。

每一個接口處整齊的水泥切面，陳德仁都得拿著風炮機鉆到參差不齊。“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工程實體質量。”陳德仁邊做事，邊揚著他那張黝黑的臉跟我說話，眼神中流露著孩子般的單純。

除了拉毛，電錘、修補……陳德仁什么事情都能做，都會做，都要做。

在愛人扎在工地深部“轟轟轟”操作著風炮機的時候，袁存梅則推著手推斗車在工地上清掃垃圾。可別小看了這個活兒，與混凝土不相關的白色垃圾、塵土、木屑等全都是她需要清掃的內容，一旦沒清掃干凈讓垃圾混進了混凝土，會直接影響工程質量。袁存梅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有那么一次，袁存梅擋在運載車前不讓出車。司機氣急敗壞，拍了張袁存梅的阻工圖發群里“告狀”。

賴咸根隨即展開調查。等他來到車前，袁存梅正拿水管沖洗車輪上的泥。賴咸根問咋回事，袁存梅認真地說，車輪上有泥，當然要沖洗干凈了才能出去嘛。

袁存梅就是這樣“較真”的人。賴咸根卻說，活兒交給她，我們放心。

拿鏟子在一旁鏟垃圾的袁存梅怪不好意思，連連擺手，“咳，這算啥，做事就要做好呀，能為項目出一份力，我開心哩。”

陳德仁和袁存梅夫婦是長株潭西環線項目的小工，小工雖“小”，卻不可或缺。

50多歲的夫妻倆自從8年前從湖北荊州的農村進城務工，如今已經完全適應了城市的生活。這8年，老家的新房子，兩夫妻合起來沒住過一年。年底過了小年才回家，正月初七、八又進城。從最初的幾千塊錢，到現在兩夫妻一月能賺一萬多。城市在變，夫妻倆的生活也在變。

“我倆就想著現在干得動，多干點，老了不拖累兒孫，現在還能幫兒子攢個買房買車的錢，好娶媳婦哩。”摸著越來越鼓的腰包，夫妻倆笑得更歡了。

中建五局土木工程有限公司黨群部長陳泓樹告訴我，在五局對產業工人堅持“五同原則”，即政治上同對待、工作上同要求、素質上同提升、生活上同關心、收入上同提高。這樣的文化培育出了一批優秀的產業工人，如全國勞動模范翟篩紅和鄒彬，他們最初的身份就是最普通的產業工人。

從農民到農民工，從農民工到產業工人，我國的產業工人千千萬，他們是國家建設的基石。他們用勤勞和汗水建設國家、創造美好，他們也被國家還以美好、回贈富足。

鋼筋水泥板上，陳德仁和袁存梅很快融入到了“紅帽子”“白帽子”隊伍中，他們穿著橙灰相間、黃白相間的小馬夾，三五成群地或蹲著、或站著，手上一刻不停地勞作著，叮鈴哐啷的聲音奏響了最美妙的發展進行曲。

黑白

錢程聽著叮鈴哐啷的施工聲陷入了沉思。

從白白凈凈到黑不溜秋，這近一年的時間，他的改變也如這眼前的工地，翻天覆地。

2020年7月初，項目經理賴咸根領著自己和幾個校招大學生來到工地的情形，錢程永遠記得。

撲面而來的塵土打在臉上，灰塵晃進眼睛，也晃得錢程忐忐忑忑。讓他忐忑的遠不止這些，“這也不懂，那也不懂”才最讓人惶恐。

怎么辦？從那日起，錢程決定學習。別人下班他不下班，拿著圖紙，他深入到工地里。圍在前輩跟前問，跟在建筑工人身邊學。

一兩個月后，錢程總算是完全適應了工地的環境。

從最開始的白白凈凈，清清秀秀，到現在的“黑了一圈”。錢程覺得收獲不小，黑得值當。

“我是一名黨員，我是一個年輕人，我覺得干一行就要愛一行。”站在項目的大太陽下，錢程篤定地跟我說，他想將建筑行業一干到底。

在梧桐路停車場項目，22歲的盛澤湘是與錢程同一批進入中建五局土木工程有限公司的大學生。分配項目時，一個往西，一個往南。

一到工地就當施工員，打混凝土。混凝土怕高溫，得晚上打。黑白顛倒的工作模式給盛澤湘來了個下馬威，鼻子開始不聽使喚，鼻血滋溜溜地往外淌。

好在，一段時間之后，盛澤湘就靠著“吃得苦、耐得煩、霸得蠻”的精神和干勁適應了工地的生活，鼻子也跟著適應了。

4月30晚上9點開始，到5月1日的9點結束，整個晚上，盛澤湘都在打混凝土。

“凌晨2、3點的時候最難受了，上下眼皮打架。但是，只要你的腦袋還在‘運動’，瞌睡就戰勝不了你哦。”盛澤湘的嘴青澀地彎成了一輪半月，“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名挑得起大梁的工程師。”

盛澤湘的半月弧嘴型彎曲弧度更大了。

從黑到白，從白到黑，這是從年輕走向成熟的色彩，他們像斑斑點點的鮮花，點綴在通往夢想的修行之途。年輕的錢程、盛澤湘他們就是在這一徑長途中不斷行走，不斷播撒，不斷收獲。

旦夕

這，就是我所看見的5月1日。

經湖南省作家協會推薦，我有幸參加了中國作家協會主辦的“2021中國一日·工業興國——中國作家在行動”全國作家聯動大型文學主題實踐活動。

5月1日的中建五局土木工程有限公司，正是我選擇記錄的“中國一日”。它是中國建筑第五工程局有限公司（簡稱中建五局）的全資骨干企業，主營基礎設施業務，建設過長沙地鐵1、2、3、4、5、6號線。曾涌現出了全國英模陳超英，全國勞動模范舒燕、楊岸峰，中央企業勞動模范魏樂榮等一大批先進模范人物。據在中建五局從事宣傳工作24年的帥兵介紹：“忠誠敬業、公而忘私、執紀嚴明、關愛群眾”的“超英精神”，如今已成為五局人共同的精神臉譜，也是工匠精神的具體體現，熔鑄到了道路、地鐵、房屋等眾多惠民利民的建筑工程里。

在陳泓樹的協調下，5月1日這天，我深入到了中建五局土木工程有限公司的地鐵項目中。

迎著晨風，我來到了長株潭西環線項目，在辦公室負責人盧超，一位90后小伙子的帶領下，我進入到項目現場。眼前的湘潭北地鐵站，是一個深達三、四層的大坑，坑里長著一根根直指藍天的鋼筋。在施工現場，我見到了賴咸根、陳德仁、袁存梅、錢程……滋滋啦啦的施工聲拉開了一天的建設序幕。

頂著烈日，我來到了梧桐路停車場項目，在辦公室年輕小伙子田文德的帶領下，我經道岔區進入運用庫區，一路上，不時有運載貨物的大卡車呼嘯而過，揚起一層塵土。在運用庫區的二層平臺上，我見到了朱曉華、毛思遠、洪元花、楊正華……離開梧桐路停車場項目時，太陽已經溜到了山腳下。日夜相接處，傳來哐哐當當的音符，仿若人們前進的腳步聲。

頂著一張白凈的臉出去，托著一張紅彤彤的臉回來。太陽很火熱，可在中國大地上，火熱的卻遠不止陽光，還有博大精深、源遠流長的工業精神。

精神澆灌著故事，故事長在鋼筋水泥里，長在熱火朝天的場面中，長在生機勃勃的土地上，長在熱辣辣的太陽底下……故事中的每一個人物都仿若一個個鮮活的紅細胞，匯流到國家發展的大動脈中，奔流不息，奔流不息。

【作者簡介：楊豐美，1989年出生，湖南瀏陽人，畢業于湖南師范大學。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南省報告文學學會副秘書長，《湖南報告文學》副主編。有作品發表于《文藝報》《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湖南日報》《新湘評論》《長沙晚報》等報刊雜志，入選《2019年中國報告文學年度選本》。出版長篇報告文學《先聲》、《湘村巨變》、《世界屋脊的光芒》（合著）、《十八洞啟航》（合著）等。《世界屋脊的光芒》獲2019年度中國版協30本好書獎、2019年度浙版傳媒好書獎。《先聲》獲長沙市“五個一工程”獎。《湘村巨變》入選國家新聞出版署《2021年農家書屋重點出版物推薦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