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滑過氣流 

魯 羊

不是剃度

在三十里堡的一家小賓館里

你為我剃了個光頭

不是剃度，只是剃個光頭

一邊剃，一邊笑

我一直在提醒你，手別抖

手別抖

要冷靜

就像真的在剃度

 

小黑山

我來到小黑山下

我想拜一拜這座山

從這座山上采來的草藥

說會治好我的病

讓我恢復如初

人要有禮，我覺得

我要拜一拜

這座山

 

夢人

真有這么個人

每天都做一個夢

 

他能把夢中的所有細節

都和最近的日常事實聯系起來

甚至從中知道了吉兇

辨析了各種疑問

 

這就太神奇了

我覺得這個人是由夢境

堆砌而成

 

三十里堡的佛

三十里堡的佛

他每天上山采藥

下山泡制神奇藥酒

他一邊在我身體上涂藥

一邊不停地說，人要無我

人要無我

 

我一邊渴望著身體盡快恢復

一邊想著，要是我無我了

誰帶著身體來

身體又帶著誰在奔走

 

如果佛已無我

誰在辛苦涂藥

為這晝浮夜沉的皮肉

 

懷鄉

他坐在旅店房間里

西邊窗口照進陽光

也傳來國道上車來車往的聲浪

他懵懵懂懂，就像坐在

大海邊

在地球的喧鬧之中

披著陽光

變作一個金色的人

深深地回憶著渺茫的

藍黑色的故鄉

 

行止

旅店里的黑色螞蟻

沿著墻磚的縫隙急急爬行

在一個角落里忽然消失不見

它不像迷路了，因為一路上它從未猶疑

它果斷，甚至在急切的爬行中

透露出一些從容和恬淡

所以我猜想它到了要去的地方

或者就是回了自己的家，在一次無意義的

游蕩之后

 

經驗全然無用

有時候，經驗全然無用

在這個走投無路的黃昏

世界開始拒絕我們的經驗

那些靈丹妙藥般的

經驗都被瞬間廢棄

是的，它要我們知道

所有經驗都是對世界的腐蝕

都是奇怪的傲慢

它要我們，每一步

都是蹣跚學步

每一次看世界

都是最初的一眼

 

誕生

1

一夜深睡，這個人

沒有起夜也沒有做夢

只是調節了睡眠的姿勢

伸了伸有些酸痛的肢體

讓自己感覺更舒適

他心里是空的，近乎甜蜜

2

東邊窗戶變得明亮時

似乎有誰悄悄耳語

提示著他是誰，叫什么名字

從什么地方來到此地

3

睡在旅店的床上，緊閉雙眼

他想起自己的許多往事和今天

面臨的難題

他想起逝去的親人

和那些可怕的離別

4

他知道，一旦睜開眼睛

自己就會被迫來到痛苦人世

一切都變得無可挽回

就像再經歷一次

迷惘的誕生

5

可是東窗的陽光越來越亮

翻身起床之前，他輕輕哼唱出一句

幾乎忘記的旋律

 

身體滑過氣流

天亮之前，他看見自己跟隨一群

沉默的候鳥

正在飛越黑色山頂的輪廓線

空中開始出現迷茫的光

翅膀顯現出具體的羽毛

身體滑過氣流，意識深處

升起了

前所未有的平靜和自由

在候鳥的隊伍中

他保持了一夜沉默

偶爾俯視下面，深邃的

灰色原野

【作者簡介：魯羊，詩人、小說家，現任教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主要作品有小說《銀色老虎》《九三年的后半夜》《鳴指》、詩集《我仍然無法深知》、譯作《老人與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