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大地上雕刻 時間為之倒流
《雕刻大地:林瓔和她的藝術世界》一書,是享譽世界的華裔建筑師林瓔的集大成回顧,收錄了林瓔30年來的50個作品、8個系列、300幅圖片,以及十余位世界頂級藝術評論家、策展人,比如邁克爾·布蘭森、菲利普·朱迪狄奧等人對林瓔及其作品的評論文章。
林瓔的成名作是1982年11月13日落成的《越戰陣亡將士紀念碑》。1980年,林瓔從1441幅入圍作品的海選中脫穎而出。她當時21歲,是耶魯大學的本科生。兩面拋光黑色花崗石墻體組成V形碑體,在1959年~1975年陣亡的58183名越戰美國士兵的姓名將按照時間順序鐫刻在墻體上,在柔和的莫奈式背景色里,地表仿佛切開了一道黑色的傷口。林瓔希望,人們沿著這道“傷口”緩步之時,每個人都可以決定自己是否能堅強地接受這些死亡。
這幅設計圖與公眾習慣的紀念碑截然不同,顯得過于抽象。林瓔的年紀、種族和身份引發質疑,反對的聲浪迅速猛烈。有些老兵團體想要在碑體的頂部加上寫實的士兵雕像,而林瓔極力維護最初的設計概念,認為添加的外來物徒增笨重,會破壞設計原初的意味。后來,聽證會達成了妥協,林瓔的方案最終通過,士兵雕像也建成了,與紀念碑隔開了一段距離。
林瓔對紀念碑的興趣集中于這個時代影響深遠的歷史事件:從越戰、民權運動到女性權利、北美原住民問題,以及至今仍然延續的無限的《什么正在消失?》的項目。
落成于1989年的《公民權利紀念碑》,圓形桌面上順時針刻著一條模仿日晷的民權運動時間線,從1954年布朗訴托皮卡教育委員會案開始,到1968年馬丁·路德·金被刺殺事件結束,民權運動的時間線和運動中被害的40位公民交織在一起,水流柔緩地拂過這些字跡,金的名句刻在帶有弧度的水墻上:“我們現在并不滿足,我們將來也不會滿足,除非正義和公正猶如江海之波濤,洶涌澎湃,滾滾而來。”
落成于1993年的《女性之桌》,石頭的湖藍色是耶魯大學的顏色,橢圓的桌面上刻著一個數字組成的漩渦,記錄著耶魯每年的入學女生人數,從最初一連串的0、0、0,直到個位數、十位數、百位數、千位數,螺旋從水源處開始,越來越寬,把開放性留給未來。
《什么正在消失?》并非實在建筑物,而是一種去物質化形式的實驗探索,利用網站和電子技術展現地球的生態歷史,整個過程自我生成,人們可以通過點擊了解這些歷史,每一個在線探索這段生態歷史的人,都受邀貢獻一段他們的個人記憶。該項目不僅強調我們在失去什么,同時展示實踐的具體行動,以新型宏觀途徑構想我們和我們星球的不同結果。
建筑與其他藝術很大的不同點在于,它通常是配合場所主題進行的創作,藝術家需要對特定場景作出回應。場景和建筑不僅是記憶的承載工具,還是情感的擴大器,通過意象、表征和環境氛圍勾起并增強人們自身的情感。紀念碑需要借助符號的指向性來保證死者的在場,紀念的內容通過大眾的主動參與得到定型,使紀念碑獲得神圣地位的氣氛需要借助生者身臨的反應得到實現,構成一個事件的集合,個人的記憶匯流成為集體的記憶。
林瓔曾說,她設計越戰紀念碑的原因之一是“讓100年后的孩子來到這里,對戰爭的高昂代價有清醒的認識”。相比直白刻板的士兵雕像,林瓔的越戰紀念碑更能喚起人們對時間深度和連續性的感知,這是帶有史詩性聯想的建筑敘事。當一個人帶著沉思的自由站在那里時,那個人也成為了越戰紀念碑的一部分,也成為了我們記憶中歷史的一部分。
評論家達娃·索貝爾說:“盡管時間只朝著一個方向流動,林瓔卻再一次讓時間為她倒流。”
除了上面提及的這些紀念碑,它還在瑞典瓦訥斯《11分鐘》隆起的地面上來回游走;在安阿伯密歇根大學的《波場》、邁阿密聯邦法院的《顫振》和紐約芒廷維爾《風暴國王波場》里周期性波動;在《西經74度》《東經106度》和《紐約緯度》等作品里,時間與空間重新組合;紐約賓夕法尼亞車站中央走廊屋頂上的《時蝕》(1995),是真正以人類的維度講述時間;《什么正在消失?》的宗旨就是“扭轉時間”,要讓我們記住事物原本的樣子,通過回憶,讓我們對所處的環境更加敏感。
林瓔作品使用的媒介很廣泛,除了傳統的石頭、青銅或黏土,還有一些工業材料鐵、鋼、玻璃、賽璐珞等,她經常使用的還有大頭針。《車站河》《針河:長江》《科羅拉多河》等作品,一枚枚大頭針如同楔入的節點,綿展蜿蜒,帶來“逝者如斯夫”的體悟。
從藝術意圖的角度來看,自然與人造物之間的辯證關系是大地藝術品的基本特征。林瓔的環境作品具有大氣且簡潔的風格。林瓔對藝術熱愛的同時包含了對數學和科學的強烈興趣,她認為建筑是這些興趣有力的結合體,她憑借本能的直覺創作,不過,所有的直覺都建立在對力學、物理、地貌等實際的研究與觀察之上,絕非向壁虛構,而是萬物歸一的美感。
保羅·戈德伯格說她有“省略的勇氣”。還有比切入地面的V形花崗巖墻體更簡單的形式嗎?林瓔能讓看上去簡單明白的姿態傳達深刻的復雜性和模糊性,而且,她的作品是對形式與組合的探索,總是存在于一定的社會情境中,用林瓔的話說,“是這個世界的存在”。
在21歲,籍籍無名之時,林瓔就清晰地理解這一點。從那時開始,她就以創作呼喚自我,建筑的自我。一種沉思性的、探索自身存在,也能引發人們主動探索自我的藝術。
林瓔有個簡單愿望,她想讓人們意識到他們周圍的一切,而這不僅是物質上的環境,也包括了人們的心理世界。雕塑周圍的空間是可以被感知的,而不是空無一物,在那里,有一個氣場,人們可以感覺到。林瓔的所有作品,都要召喚人們進入建筑的內部,不僅在于可見的物質形體,更在于跨越時空的心靈的交匯,去感受一種隱藏的自然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