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不是“使得”是“使頭”——讀《水滸傳》零札

1952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整理出版了七十一回本的《水滸》。這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次出版的《水滸傳》，以后不斷再版重印，影響很大。據(jù)1953年版的《出版說明》說：“本書是以近三百年來最流行的、經(jīng)過金圣嘆（名人瑞，明末清初人）批改的七十回本為底本，慎重校訂后加以重印的。”

在該書第三回《史大郎夜走華陰縣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金批本把第一回改作“楔子”，所以此回成了第二回）中，我們看到這樣一段描寫：

且說鄭屠開著兩間門面，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片豬肉。鄭屠正在門前柜身內(nèi)坐定，看那十來個刀手賣肉。魯達走到門前，叫聲：“鄭屠！”鄭屠看時，見是魯提轄，慌忙出柜身來唱喏道：“提轄恕罪！”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提轄請坐！”魯達坐下道：“奉著經(jīng)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面。”鄭屠道：“使得！—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魯提轄道：“不要那等腌臜廝們動手，你自與我切。”鄭屠道：“說得是，小人自切便了。”自去肉案上揀了十斤精肉，細細切做臊子。

《水滸傳》的作者描寫鄭屠畏懼和討好魯智深的心態(tài)惟妙惟肖自不必說，而其中整理者對鄭屠說的“使得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的標點，亦令人嘆絕。“使得”，行、可以的意思，這是對魯智深說的。“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這是對刀手們說的。整理者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特地用破折號來表示出說話對象的不同。從這里可以看出整理者的認真和匠心。中學課文《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guān)西》中也采用同樣的標點，恐怕就是以此為據(jù)的。

不過，我們發(fā)現(xiàn)，在金批本《水滸傳》（貫華堂刻《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中，鄭屠說的那句話是：“使頭，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不只是金批本，容與堂刻《水滸傳》（一百回本）、袁無涯刻《水滸全傳》（一百二十回本）等早期刻本都作“使頭”而非“使得”。袁無涯刻本在“使頭”二字之后，還特意寫了批語：“‘使頭’名新。”意思是“使頭”這個名稱很新鮮。

那么，“使頭”改為“使得”有什么版本根據(jù)呢？對此，人民文學出版社1952年版《水滸》的整理者沒有說明。不過，我們猜想，他們未必是最早的，在此之前，很可能已有版本將“使頭”改成“使得”了。

事實證明我們的猜測是正確的。

1920年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了汪原放標點的以金批本為底本的七十回本《水滸》，據(jù)胡適為此書寫的《〈水滸傳〉考證》說：“這是用新標點來翻印舊書的第一次。”此書出版后影響巨大，曾多次再版重印。現(xiàn)在此書初版本已不易見到，但我們見到的此書1948年的第十五版和2013年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水滸傳（亞東圖書館足本）》，第二回都作：“使得，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

除了七十回本的金批本中的“使頭”被改作“使得”以外，袁無涯刻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全傳》第三回中的“使頭”也被人改成了“使得”。據(jù)我們掌握的材料，這個改動最早見于1929年上海商務(wù)印書館的“萬有文庫”本一百二十回的《水滸》，其中第三回作：“使得，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1932年商務(wù)印書館又據(jù)“萬有文庫”本紙型重印，編入“國學基本叢書”。現(xiàn)在有的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全傳》的校注本仍作“使得”，恐怕就是受了商務(wù)印書館本的影響。

為什么“使頭”會被改作“使得”呢？看來原因很簡單，這是因為過去許多人包括一些《水滸傳》的整理者和校注者都不懂得“使頭”一詞的意思。

近幾十年來，隨著對近代漢語研究的不斷深入，不少詞典已經(jīng)收錄了“使頭”一詞。下面試舉幾種詞典對“使頭”的釋義。

一，龍潛庵編著《宋元語言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5）：（一）奴仆對主人的稱呼。《醒世恒言》卷三十一：“復～，蒙臺批，支二十兩銀，如今自把來取臺旨。”按：今廣州方言仍用。（二）使數(shù)（奴仆）的頭人。《水滸傳》三回：“鄭屠道：‘～！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

二，《漢語大詞典（第一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唐宋元明時奴仆對家主的稱呼。《警世通言·三現(xiàn)身包龍圖斷冤》：“打脊賤人！見我恁般苦，不去問你使頭借三五百錢來做盤纏？”亦用于稱上司以至國主。（按：吉發(fā)涵在《〈漢語大詞典〉釋義錯誤的幾種類型》中說：“‘使頭’還用以稱職司某事者。《水滸傳》第三回：‘鄭屠道：“使頭！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這里是鄭屠稱手下的使傭頭目。”）（《語言學論叢》第30輯，商務(wù)印書館，2004）

三，許少峰編《近代漢語大詞典》（中華書局，2008）：（1）奴仆對家主的稱呼。（2）上手伙計。《水滸全傳》第三回：“鄭屠道：‘～，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

四，白維國主編《近代漢語詞典》（上海教育出版社，2015）：（1）上司；主人。（2）伙計，或用作對伙計的尊稱。元明《水滸傳》三回：“鄭屠道：‘～，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清沈復《浮生六記》卷四：“及終席，有臥吃鴉片煙者，有擁妓而調(diào)笑者，～各送衾枕至，行將連床開鋪。”

以上幾種詞典對“使頭”的釋義雖不盡一致，但大都認為“使頭”的基本意思有兩個，一是主人，一是奴仆，兩個意思正好相反。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一一《文語·土言》云：“香山謂佃而服役者曰‘入倩’，謂田主曰‘使頭’；其后反以佃戶之首為‘使頭’。”是“使頭”詞義變化的一證。筆者認為，《近代漢語詞典》用“伙計，或用作對伙計的尊稱”來解釋鄭屠所說的“使頭”，是比較準確的，這里的“使頭”應(yīng)該指的就是那十來個切肉的“刀手”。清熊飛館刻《英雄譜》（三國、水滸合刻）中的一百十回本《水滸傳》屬于所謂“文簡事繁”本，它把魯達與鄭屠的對話簡化為：“魯達曰：‘奉著經(jīng)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鄭屠叫使頭‘快選好的切十斤去。’”這雖已不是《水滸傳》的原文，但不得不說，改編者是真懂得“使頭”的意思的。

（本文寫作過程中曾蒙廉萍、白嵐玲等同志提供有關(guān)資料，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