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在梅蘭芳大劇院看了一出好戲，回味至今。紀念尚小云誕辰120周年專場之全部《王寶釧》，唱《彩樓配》《三擊掌》《武家坡》《大登殿》四出，除了“進窯”，尚小云的孫女尚慧敏一人扮王寶釧到底，72歲的老人，自始至終神完氣足，毫無疲態。尚長麟弟子、71歲的鞠小蘇扮代戰公主，72歲的老旦名家趙葆秀扮王夫人，老生名家杜鎮杰扮薛平貴，尚小云之孫、70歲的尚繼春和青年老生王寧分飾《三擊掌》和《大登殿》的王允，中年尚派青衣丁桂玲扮“進窯”的王寶釧，陣容可謂強大。

《紅鬃烈馬》和《四郎探母》《龍鳳呈祥》并列當代京劇舞臺上最常見劇目，然而尚派式微，尚派風格的王寶釧難得一見；另外，通常的《紅鬃烈馬》都是從《武家坡》開始，尚慧敏的《王寶釧》帶《彩樓配》《三擊掌》兩出傳統青衣唱工戲，尤顯難能可貴。

王瑤卿先生對“四大名旦”有個“一字評”，尚小云占一“棒”字。尚派允文允武，在唱功和武功兩個方面，都取得了后人難以企及的高度，為人稱道，難學難精。這次《王寶釧》主要展現了尚派歌唱上面的成就。尚小云的唱主要師法陳德霖，又根據個人條件有所變通。董維賢先生曾用書法比喻，說尚先生的唱腔“很像顏體，不光黑大圓亮，渾厚敦重，而且有峭險之處，往往力透紙背。至于行書則飛舞起落，滿紙煙云，和專尚纖巧者不同。”

今年看了兩次尚慧敏，一次是在重陽節京劇老藝術家演唱會上，尚慧敏唱《汾河灣》。當初看尚先生的音配像，通過尚派本戲《漢明妃》《梁紅玉》認識了孫明珠，通過正工青衣戲《汾河灣》《武家坡》認識了尚慧敏。那天聽尚慧敏唱給她祖父配過像的戲，格外親切。老太太狀態好，嗓子沖，中間夾白“丁山兒怎么還不回來呀”“丁山兒快快回來呀”，閉眼聽就跟尚先生一模一樣，當然睜眼看長相也差不多少，尚家遺傳基因真是強大。

說回那天《王寶釧》。頭兩出《彩樓配》和《三擊掌》，唱腔并沒有強調哪個流派的特色怪腔，就是大路的平正的老派青衣唱法。而就是這種最大路最大路的唱法，如今罕見，顯得古色古香。四出戲里，個人感覺《三擊掌》狀態最佳。尚慧敏這口唱太好了，聲音挺拔，運腔洗練，今天旦角很少能唱出這種正工青衣味兒。尚派塑造王寶釧的剛烈也合適，剛烈是整體，局部也有小兒女情狀，這個度并不好拿捏。上來打引子，尚慧敏唱到“匹配良緣”四個字突然柔和，表現嬌羞之態，極其貼合待字閨中的小女孩形象。尚慧敏和尚繼春對唱“昔日里有個孟姜女”，臺下姐弟，臺上父女，唱腔珠走玉盤，可稱絕唱。翁偶虹先生說：“尚派的唱腔，無論怎樣的千回百轉，而基調是清剛爽快，間有秀氣熔于其內。”聽尚慧敏的唱，是能感到這個特點的。

《武家坡》尚先生有錄音，尚慧敏、尚繼春姐弟配像。戲是常見戲，但尚派演來有自家特色。出場就值錢，提籃小跑，與眾流派都不一樣，突顯盼夫的急切心情。慢板唱得起伏收放有致，聲情并茂；配合唱腔做的幾個身段極富尚派特色，特別有種古樸的風范，吉光片羽，彌足珍貴，甚至讓我恍惚覺得尚先生又活了。后邊“戲妻”：“一戲”拍肩頭后撣肩，“三戲”點手后拍手，那份嫌棄表現得十分細致。緊張感和畏懼感、由內到外的那股子剛強都外化出來了，自然不做作，特別到位。尚派此戲扮相也與眾不同，不戴茨菇葉，和《汾河灣》柳迎春差不多，都是打犄子，可見尚派對人物身份定位有特殊的考慮。“指著西涼高聲罵”一段罵得解氣，對唱現場聽覺得尺寸稍慢，回來聽錄音覺得還算合適，前輩藝人總說“慢就是快”，我想尚慧敏是領悟其中三昧的。

《大登殿》南梆子“金牌調銀牌宣”是一大看點，是梆子的遺存。《三擊掌》寶釧脫去鳳冠寶衣，凈身出戶，《大登殿》寶釧黑褶子上，然后受賜鳳冠霞帔，這里構成了一個呼應，可能是無心插柳，但感覺挺合理。大家耳熟能詳的那段二六，尚慧敏的唱也極有筋骨。王允夸女兒“可稱節孝兩雙全”，寶釧念“爹爹呀”情緒突然激動，頭部顫動，鳳冠上的珠子也隨之顫動，“講什么節孝兩雙全”噴薄而出，仿佛當初三擊掌啊，十八年寒窯啊……所有委屈全在里面了，看《大登殿》被感動，我是頭一次。后面“女兒言來聽根源”，句句都在跟老爹爹傾訴，既是責怪，也有撒嬌的成分。“彩球單打平貴男”的“男”出口閃了一下，十分別致。“端端正正正正端端駕座在金鑾”端玉帶擺一擺表現喜悅得意。唱到比別人多的兩句“老爹爹不信抬頭看，九龍口坐的是哪一部官”，化用生行臺步做藝術處理走了個小圓場，有一種終于熬出頭的感覺。整個唱段，大悲大喜，苦盡甘來，連唱帶做，都給觀眾以高級的藝術享受。翁偶虹先生說尚先生的唱“仿佛有一股熱流，橫貫于舞臺上下，這很可能就是他那熱情的性格，寄之于藝，感染了觀眾”，余生也晚，沒趕上舞臺上的尚小云，但趕上了他的孫女，也知足了！

鞠小蘇的代戰雖京白稍弱，但唱念做都透著一股子番邦女的“土味兒”，幾分鐘的戲，令滿臺生輝。尚慧敏、鞠小蘇兩位碩果僅存的尚派傳人，一個是尚小云的孫女、尚長春的女兒，一個是尚長麟的弟子，都過了古稀之年，寶釧代戰“雙尚”高唱“十三嗨”時，臺下的我不禁淚眼婆娑。

尚小云誕辰120周年紀念演出圓滿地畫上了句號，讓熱愛尚先生藝術、敬佩尚先生人品的戲迷飽了耳福和眼福。《王寶釧》謝幕第二天一早，尚慧敏老師就趕火車去上海教戲了，72歲的老人，馬不停蹄，繼續為尚派的傳承勞碌奔忙。朋友轉我尚老師演出之后發的朋友圈：“這應該是我的收官之作了吧，今生無悔，不虛此行，我的祖父在天之靈都高興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