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一棵樹

 

當我感到寂寞的時候

會找一棵樹

避開行人

靜靜地站著

我會抱抱它

把臉貼在它身上

然后繞著樹一圈一圈地走

留下我在塵土中的漣漪

慢慢地

我還在原地

卻感到已走了很遠

到了想到的地方

見了想見的人

途中，它給我抓過幾朵游蕩的云

又放跑了幾只麻雀

我在它腳下

一首接一首地輕聲唱著

我們在一起

仿佛就沒有解決不了的事情

 

一皮卡兔子

 

裝兔子的皮卡

刮傷了另一輛車

車主對峙著

送往餐館的兔子

獲得了多出來的一小段光陰

它們豎著耳朵

一群最聽話的小觀眾

為人類擔憂

它們的天真

是籠子關不住的

臨沂城小街上

倘若司機多吵一會兒

一皮卡兔子

就多活一會兒

這是上蒼的垂憐

可這垂憐也只有這么多

 

我們之間的微氣候

 

為了不可能的抵達

讓我做一盆你窗前小植物吧

遠處的春山和天空里的湖

是你喜歡的

也是我喜歡的

 

如果我能開出柔和的小花

就是對生活的報答

我的表達

只能在語言之外

 

我用綠色的枝條

繁衍出細密的路徑

每一個分岔的路口

都有我專注的尋找

 

我要把生命的澎湃捂住

讓靜靜地生長

遮蔽自己

悲歡離合的命運

 

我從不反抗

誰剝奪了我的語言

我一直抵制

作為人的復雜與欲望

 

過期的糖

 

它還擺在小店貨架上

糖紙上小牛的圖案

和來自小作坊的文字

為我熟知

保質期已過

但味道沒有變

我的品嘗加深了對它的偏愛

 

這種偏僻的糖

有偏遠年代的好味道

在與時間的對抗中

它的糖心

究竟為了什么

堅持著穩定的特質

讓過期的糖

保有不過期的甜蜜與回憶

 

為了我，再堅持一小段光陰吧

我還會回來找你

當你融化的時候

也將是我融化的時候

 

油菜不停地開花

 

花還在開

我很吃力

游出這片沒有邊界的金色波濤

 

花還在不停地開

我已卷入

一個又一個太陽制造的明亮漩渦

 

我持續在由此而來的一場高燒中

真是太好了

太陽落下，我升起

 

我與一朵花交換了彼此的顏色

回來后，我愛上了自己的面目全非

 

老吳的花

 

老吳在地下室

住了好多年

他用居民淘汰的舊水池

在家屬院墻根養了十五盆花

美人蕉，蓼花

還有他擅自命名的小牡丹

 

那些小植物

是些頑皮的娃娃

它們才不肯住地下室

它們在雨水中洗澡

在微風中做柔軟的體操

老吳離開地下室

就被它們團團圍住

 

老吳的家人只有

這一群綠娃娃

美人蕉缺少了陽光

開不出一朵花

可它特喜歡曬

那一身碧綠的衣裳

蓼花，結穗子了

八月的秋風里

它給自己悄悄抹上了胭脂

 

小黑狗

 

散步時

遇見一只黑色的奶狗

它渴望看見人

又怯怯地躲著人

它在可靠的車輪邊

靜靜地臥著

反反復復看著我

有時跟幾步

那條偏僻的小路就沒有了盡頭

為了多看一眼它

不，是讓它多看一眼我

我反反復復走著

一次次放慢腳步

我一定從它漂泊的眼神里

借出了

一段時間

在暮色里

用一小段流浪陪著

另一段被判了無期的流浪

 

車站

 

那只瘸腿的小黑狗

來到車站

找不到親人

它天天都來

為的是找不到親人

 

那只黑色的小土狗

在風雪的黃昏

走幾步就停下來舔舔雪

走幾步

又舔舔雪

它沒有覺察我在看它

看著它的時候

我就成了它舔過的那一片雪

 

夜晚的馬

 

那些汗血寶馬

世間稀有

現在只剩下

白天供人觀賞

表演馬術，駕車游園

門票里含著它的草料錢

級別高的還享有一只生雞蛋

 

晚上，相鄰的兩匹

隔著鐵柵欄

在昏暗的燈泡下中深情對望

無法靠近的現實

不能阻止一匹馬把臉努力擠過柵欄

在它兄弟的臉上蹭一蹭

 

相鄰的馬

讓夜晚變得神圣

幾平方厘米的親密接觸

讓馬兒完成了溫暖的結拜儀式

一旦兄弟不知去向

另一匹就猛烈撞擊柵欄

有著無以形容的悲涼

 

黑石頭

 

我不想把腳踩在它背上

我的鞋帶松開時

一個黑石頭

從植物園的荒涼里

躬著背爬了過來

我認出了一個隱約的身影

它一句話也不說

等著我

踩在它背上

似乎等了好多年

野草用繩子捆綁它的時候

野花用香氣壓住了它

百花凋零的風里

黑石頭背著幾朵雪花浮出了冰涼的身世

我彎下腰

僅僅把自己降低了一點

就聽見

黑石頭密閉在黑暗中的熾熱的心跳

    王暉，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生，現居烏魯木齊。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詩探索》《詩刊》《詩選刊》《草堂》《十月》《青年文學》《芳草》《橄欖綠》等刊物。出版有詩集《微塵里的愛》《大地的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