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作者：馬平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8月 ISBN：9787220119071

1

十二年前，農歷二月十六，婁櫻子跳了六耳湖。那年我二十四歲。

婁櫻子在秋天就得了病，我卻是快過年了才知道。臘月二十八，我到鎮上買鞭炮，聽人說鮑云龍的生意虧大了，連他女人生了病都沒錢治療，那女人的病已經越拖越嚴重了。

我沒有買回鞭炮。我的腦袋快要炸了。

我住在山窩里，婁櫻子住在湖邊上，我去看她只需要翻過一道山梁。我不能直端端找上門去，只好不時到湖邊去碰運氣，過了一個半月才見上了她。那是我們的最后一面，離她跳湖只有兩天了。

那天下午，父親見我又躲進屋里，就在屋前紫薇樹下面的白石頭上坐了下來，一動不動地望著對面山梁的埡口。太陽從屋后的山林斜照過來，屋檐的影子向他慢慢移過去。我從屋里出來，在他眼皮底下穿過山窩，爬上埡口，就看得見六耳湖了。

六耳湖從前叫六耳水庫，周邊有六個村。一個村一道灣，就像六只耳朵。

湖邊的那一片房子很密，卻沒見幾個人。我朝一幢小洋樓對面的人家走過去，一條狗朝我叫起來，一個女人揮舞著手機把它趕開了。我知道她是鮑云龍堂弟鮑云海的女人，卻不知道她的名字。鮑云海去外省打工，帶她回來結了婚。他們一年到頭都在外面，今年油菜都開花了，不知她為什么還窩在家里。

“你也會出遠門啊？”

“我借牛。”

她姿色不錯，那外省口音卻不動聽。她說：“我知道你的故事呢。你看的書里不用機器，還用牛啊？”

我扭頭朝小洋樓看了一眼。

“你為什么要吊死在一棵樹上？”她說，“你們家不是有一棵好樹……”

那條狗又朝我叫起來。我朝它大步走過去，它卻跑開了。

太陽還沒落山，月亮已經從湖面上空浮現出來。

我繞著小洋樓胡亂走了一個大圈，回到了原路上。我走到小松林那兒，突然聽見了細聲細氣的一聲喊。

“春早……”

夕陽，月亮，還有小松林，一起送來一股微風。

婁櫻子扶著一棵松樹站著。她的身材已經走形，厚毛衣外面還有厚外套。她松開手，朝小松林里面走，慢得好像怕把地上的松針踩亂了。她沒走幾步，就在一個黑石頭上坐了下來。

我想扶她一把，卻沒有趕上。

“我想見你。”她說，“我也知道，你想見我……”

我想讓她坐得軟和點兒，雙手在地上了扒一點兒松針，而她只搖頭不欠身。我看見她的眼睛還是那樣大，臉型卻變了。我說：“趕緊上大醫院啊！我來借錢，哪怕用八輩子來還……”

她打斷我說：“我有家有室。”

“聽說他生意虧大了……”

她仰了仰頭，好像要望過山梁。她說：“可能，我等不到紫薇樹開花了……”

“不準說胡話。”

“你不要把紫薇樹賣了……”

“賣？”我問，“誰說要賣了？”

“一棵樹，也要到了城市，才能活得好嗎？”

她還真說胡話了。我說：“我聽說了，你這病，大城市里的大醫院就有治好的……”

太陽已經下山，她的臉已經模糊。她說：“但是，你還是要往城里去……”

“你在，我哪兒也不去！”

她把從前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差不多又說了一遍。她說：“我就是現在死了，馬上投胎，長成個大姑娘來找你，那也趕不上了呀！”

我聽她快要哭出來，背起她就往山梁上爬。我知道，她在我肩頭輕輕咬了一口。我等著她咬第二口，她卻輕輕啄了一下我的脖子。我舍不得她的體溫，到了埡口也不放她下地。我說：“你看，那是你的紫薇樹，那兒才是你的家。”

月色如水，紫薇樹亮閃閃的。她屏住呼吸，過了一陣才把一絲熱氣送到我耳邊：“你還在那兒看日出嗎？”

“沒變。”

我背著她往山窩里走，她就死死咬住我的肩頭，直到我換了方向她才松了口。我有了一個錯覺，是她背著我在慢慢下坡，往湖邊去。

“今天我來見你，就為那一句話……”

我正要扭過頭，突然聽見一男一女在說話。男人是鮑云龍，女人是外省口音，說了什么聽不清。他們就在旁邊的油菜地里，其中一個好像突然變成一群蜜蜂飛走了。

鮑云龍的影子在地上一伸一縮，到了我們面前，突然拉直了說：“嘿！我正要找你呢！”

婁櫻子已經滑下了地，在我背后悄聲說：“你快走吧……”

“你們都不要走！”

這時候，一個小姑娘突然冒了出來，猛推了鮑云龍一把。然后，她轉過身，對我說：“哥，你走！”

那是婁櫻子的妹妹，叫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