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知道你的童年》 董華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插圖選自《大地知道你的童年》 郭紅松 繪

久在京西一角，專意捉住細(xì)的蟲鳴、幽的花香、清的鳥音、柔的水聲，董華在文字里回到歡樂時光。

這不，他又有一冊新書印出來了。《大地知道你的童年》，一聽這書名，心就往昨天飛。

取材廣得可以，盡為鄉(xiāng)村物事。自然環(huán)境的真、人物氣息的濃、莊戶風(fēng)情的足、家常滋味的深，都在這里面了。舉要：一昆蟲，二草木，三鳥獸，四時令，五民俗。寫的這些，鄉(xiāng)親們讀了以為舊，城里人讀了以為新。總之是，大為遠(yuǎn)近所欽。平凡的村野生活經(jīng)這有形的書寫而定型，在世間立下彌遠(yuǎn)的存照，時間之濤決難將其湮滅。

自小長在鄉(xiāng)村，多識蟲鳥卉葩之性是本錢。眼底名物，雅正的辭書恐是不載的，著筆，經(jīng)了董華的點(diǎn)染，卻登入文學(xué)的崇宏殿堂。這下兒，蟲兒們怕會顫著翅，樹兒們怕會搖著葉，鳥兒們怕會亮著喉，跟他親。

還有一件。名字的俗與雅也有講究。在這書里，“花蹦兒”比“斑衣蠟蟬”有味，“寒號蟲”比“復(fù)齒鼯鼠”順耳，“吊死鬼兒”比“尺蠖”熨帖，“臭椿”更比“樗”來得合適。

順流而下，干脆一俗到底。爬在沙灘草叢里的“倒退兒”，專吃莊稼葉的芝麻蟲，狂啃果木的蟪子，叮肉吮血的狗豆子，農(nóng)宅菜園里的馬藺蟲，性喜陰濕之地的蚰蜒，屋角窗邊的香大姐兒，草灘田野上的屎殼郎，夏秋空中飛的天牛，愛吃榆樹葉的銅格螂，繞著馬兜鈴翻舞的蝴蝶，豆秧底下的磕頭蟲，椿樹上的花媳婦和鎖兒，楊柳枝上的季鳥，盤桓于桑條上的黃鸝，愛在河道旁小葉楊上生活的小樹葉兒，在大青楊枝椏間筑巢的雀兒鷹，叼啄房頂核桃的山麻子，喜在灌木叢、麥壟和蒿草間搭窩的阿嘞兒，體形勝過麻雀一多半的胡不臘，通身墨黑的黧雞兒，崖穴石隙里棲身的寒號鳥，還有松鼠、狼崽和柴犬，摹形姿，述性狀，在常識上是對的。寫差了，眾生靈也不會答應(yīng)。若無長年的觀察，便不能明曉物性，下筆，缺了抓撓兒。

一

“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董華的文字得力處正在這里。光“對”不夠，還得寫情，普通的生活場景方能從日常化走向散文化。要不，筆下之言就成了生物學(xué)詞條，而那實(shí)在還是其次了。

杜梨樹花開，坡嶺美成半幅圖畫，樹下嬉鬧的小不點(diǎn)兒“看一眼枝上的白花和嫩葉，感覺特別親，像爺爺奶奶的慈眉舒展”。春風(fēng)暖著心窩，就扯嗓唱山歌，弄得“樹公公、樹婆婆，聽懂了兒童的愛，舒心享受山地上最美聲音”（《杜梨樹下淌兒歌》）。

呼為“黑裙兒”的野果，北京的瓜地、果園、菜畦、宅院、水渠旁、河溝邊、玉米田里，常見，“在少兒心目中，黑裙兒簡直就是精神圣母”，與農(nóng)戶孩兒連心。娃娃們用至純的天性待它，充滿儀式的尊嚴(yán)，“無論是長在地里的，還是長在家里的，任由其自生，絕不人為破壞，并對自己的欲望進(jìn)行克制。這種自小不暴殄天物的行為，將來注定會影響他們作為農(nóng)民的一生”（《誰家的黑裙兒又熟了》）。

媽媽拳兒，長在山嶺上、河谷旁，果珠兒紅艷。“山里人是以貼心感情來親近媽媽拳兒的”，跟它性命相依。“自小吮吸媽媽拳兒的孩子，到老都不會改變對媽媽拳兒的依戀”。他們能“由秀美的果實(shí)，想到母親哺育自己的人生。果實(shí)正艷時，好比母親正處于青絲滿頭的年紀(jì)，伸出的手兒是紅潤的、秀氣的，即便于后背上挨上一拳，也不疼；但因何挨打，會讓你牢記終生。可是媽媽也有老的時候啊，當(dāng)你看到她滿頭白發(fā)，手上青筋裸露，她還有打你的力氣嗎？你對此只會生起錐心裂骨的凄涼。到了七老八十，白了胡須，還有媽媽在，還能受到媽媽打，是多么美的一件事情啊！可惜，當(dāng)你知道珍視此情了，很多的遺憾你已來不及補(bǔ)償……老了，有媽媽在，你這個人就有天大的福氣！”（《引首媽媽拳兒》）

桑葚熟了的初夏，桑樹下的孩子愛學(xué)鳥語，“調(diào)門先壓下去，再挑上來，拖長長尾音。放肆為美，快樂極了”。此番幸會，“至老不會忘記其中樂趣。思來想去，覺得黃鸝‘吃我桑葚紅屁股’那聲叫，是一句詩”（《黃鸝留下一句詩》）。

還可舉《“禿兒”來啦》里郭老爺子養(yǎng)狼的傳說，《老牛、小牛、羊羔和狐貍的N多意味》中老牛給犢子讓水、羔羊叼走屠刀救母、受傷狐貍引開獵人保全幼崽的童話，有追懷，有棖觸，有感世。所下字句，也是眼淚也是笑，皆見情致。

二

四季也是他傾情的。那番光景，美！

春來了。跑上河岸拍燕兒窩，“小燕子擦著柳梢，飛上又飛下，輕聲地叫，像雙雙說著悄悄話”。這幅畫，映于《大家都來拍燕兒窩》。折下青嫩的柳條，揉揉削削，做成一枚柳哨，吹醒了田野，也“美好了少年，美化了春天”。這哨音，飄進(jìn)《柳哨俏春》。河邊的野菜滋芽了，抓起綠灘上的石頭朝水面用勁兒砍，“甩出去了，扁平的石塊像蜻蜓點(diǎn)水似的，一顛一顛濺出了浪花，也極像魚兒在水面上跳躍”。這串水花，飛入《打片兒溜》。

夏到了。門前小河邊逮蛤蟆骨朵兒和蜉蝣，倭瓜花和豆角花上捉蜻蜓，草葉雜花間摁瓢蟲，國槐樹下戳吊死鬼兒，荊條籃子幫兒別著小螞蚱，凈是這個時節(jié)要辦的。

秋深了。谷子地、豆莢田里，老奶奶領(lǐng)著小孫子低頭尋著。《拾秋》的末尾這么寫：“顆粒歸倉，拾過一個秋季，各家像攤開百谷場，展覽一地：高粱穗一堆，谷穗一堆，黍穗一堆，帶軸兒的小玉米一堆，雜色豆子各歸置一堆……笸籮簸箕，五光十色，放射出勞動家庭的勤勞和完美。”意與境，那么諧適、圓融。

咬酥脆的甜棒兒，嘗艷紅的烘柿，都是口福。扽下肥大的蓖麻葉，只留半尺多長葉柄，擗開口，揻平，放上幾粒綠豆，仰頦兒吹著玩，喜得男孩咧嘴樂。白薯拉秧了，小姑娘找來葉梗，撅成短段兒，當(dāng)耳墜掛，透著得意。迎風(fēng)下到沙土地，掄起三齒鎬，一下一下刨花生，也是年年的農(nóng)事。

冬臨門。泡上臘八蒜，做起蘿卜燈。蘿卜芽的花骨朵泛出淡黃色，盛開在歲朝的爆竹聲里。將扁擔(dān)探上房檐，掰下冰壺（也叫冰溜），嘎嘣嘎嘣嚼。《快意冰壺》里說：“冰壺晶光剔透，與孩子心地相映。”男生課間玩“撞拐”，冷天找樂。大青楊耐寒，葉子落得遲，葉梗柔韌，用來“賽老根兒”，是少年斗輸贏的游戲。還有 “嗑房子”“吃面條”跟“搋子”，各有巧妙，多是村中女孩著迷的玩兒法。

四序遷流，盡作紙上涼炎，撞著人心。上面這些，你品品，多活潑的筆墨！這筆墨叫人明白：童年是可以再造的，在文學(xué)世界。

三

中國鄉(xiāng)村社會傳統(tǒng)，存而不滅，民俗之功大矣哉。百花山下、大石河畔的風(fēng)習(xí)俗尚，蓄著不淡的情味，以散文的形式表現(xiàn)，董華當(dāng)了講述的主角。大抵還像活了多半輩子的人，坐在村口老樹下跟一群孫輩閑聊，句句能當(dāng)故事聽。

進(jìn)了臘月，碾盤上的碌碡轉(zhuǎn)上了。婦女可勁兒張羅，小伙兒抱緊碾棍，磨黃米、推白面、軋豆面，備好食料，過節(jié)做年糕、蒸饅頭、炸饹馇。天冷風(fēng)寒，心頭熱：“忍受住了饑寒，推碾子換回來的補(bǔ)償，是將一顆接受勞動鍛煉和珍愛勞動果實(shí)的種子，早早播種在了心間”（《推碾子》）。

謠諺也入心。觀氣象，老話講：“長蟲過道、燕兒飛高，老粗兒不信拔艾蒿。”話中的理兒，鄉(xiāng)人心里裝著：一見了這三種光景，雨就快來了（《長蟲難過童子關(guān)》）。

田舍飯食，能見土俗。不是下鍋煮，就是上鐺攤，差不多全是面做的。它們“展示了風(fēng)情，展示了農(nóng)民樂觀心性”（《捏格兒，擦格兒，撥魚兒，搖嘎嘎，象皮子》）。

雪夜，婆婆、媳婦給紙片捻成的燈花滴上香油，順著炕沿、窗臺、門墩、碾臺和井口擺，一直擺到菩薩廟。點(diǎn)燃，白雪上顫起紅火苗。“這個民俗，它不是裝點(diǎn)娛樂，‘凈宅’的成分很重。敬天敬地，讓上蒼體恤人間煙火，取得散災(zāi)、消災(zāi)作用。離大好春天也不遠(yuǎn)了，早一點(diǎn)兒行動，保佑農(nóng)家院家口平安和過日子興盛。”月光清清地瀉著，小丫頭、小小子兒趕到河邊放鴨子船，“一河鴨子船的燭光照映得河水五顏六彩，照出了河水細(xì)小波紋”。岸上，小淘氣兒們蹦高兒，撒歡兒（《散燈花和漂流鴨子船》）。

董華把這一切講得很細(xì)，有入微之美。部分材料在他心里很占位置，庶幾叫民俗史收了去。

山村是過活的處所，以文學(xué)為夢的人，卻找見了思想的搖籃，那一刻，內(nèi)心會涌起語言創(chuàng)造的巨大快樂。

以我現(xiàn)有的閱歷來看，物質(zhì)意義的鄉(xiāng)土，盡為地域文化所浸，可感知，可吟味，進(jìn)入撰述，原鄉(xiāng)意識天然地劃定寫作邊界。這塊地方、這個空間，表現(xiàn)出相應(yīng)的地理限定，作品帶有地域胎記與個人的生命經(jīng)驗(yàn)，是不免的。失去桑梓供養(yǎng)、故園滋育，創(chuàng)作也便斷了根。作家和生活地區(qū)的關(guān)聯(lián)越無間，依賴程度越深，文學(xué)視野就越寬展宏闊，藝術(shù)想象就越廣遠(yuǎn)無垠，精神氣象定是大的。

鄉(xiāng)事悠悠地去了。從瑣屑下筆，述往、感舊，哪怕小篇零句，董華必以他的深情。抬淚眼，他瞧見從前的自己。

回憶是溫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