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間有兩種東西恒久不滅：一是天上的星星，一是我們腳下大地上的石頭。大多數(shù)星星也是石頭構成的，因此說，石頭是世間最硬的物質。

我收藏石頭已經(jīng)多年，經(jīng)常上山下河撿石頭。在自然藝術中，最能體現(xiàn)減法雕塑的東西莫過于石頭。尤其是河灘里的卵石，經(jīng)過上億年的沖刷、摩擦和風化，表面上多余的東西都被淘汰掉了，剩下的部分仍然處在不斷的減縮之中。自然法則具有消磨和耗散的性質，沒有什么東西能夠經(jīng)受住時間的摧毀。萬物遵循著自然的規(guī)律，把生長性交給那些速朽的草木和生靈，而讓石頭來抵擋腐朽，體現(xiàn)生命的意志。相對于人類，石頭是持久的。一塊石頭的生成和死亡過程可能需要幾億年的時間，在這期間，自然作為塑造者對它們進行了不懈的削減，其創(chuàng)作過程既不刻意也不疏忽，每一塊石頭都獲得了自己的形體。自然創(chuàng)作沒有原意，只有過程和結果。人類所喜歡的石頭，是按照自己的審美標準在自然中尋找對應物，并賦予其人文含量，并因此而體現(xiàn)出價值。

根據(jù)人類的藝術觀和價值觀，在石頭中尋找藝術品，確實是一種審美行為。有些石頭的質地和造型符合了我們的審美需求，給人以美的享受。當我們遇到那些簡單到最佳狀態(tài)的石頭，你就無法不佩服自然的創(chuàng)造力。我相信石頭是有生命的東西，并在人們的審視中獲得了靈魂，與人進行心靈的溝通和對話。我把石頭當作自然雕塑的藝術品，每一塊都是惟一的、絕對的。大自然從不創(chuàng)造相同的作品。你所見到的每一塊石頭都是孤品。

同樣，我也喜歡和尊重人類的石刻制品，甚至嘗試過制作一些簡單的石雕。我雕石頭，是在石頭原來具備某種神態(tài)的基礎上，只雕一兩刀，喚醒它自身隱藏的內蘊。為了雕刻，我格外關注古代的石雕作品。我曾經(jīng)在陜西漢中的霍去病墓見過兩尊漢代石虎，那種簡單到極致的造型和神態(tài)讓我震撼。我也曾在徐州的一家博物館里見過大量的漢畫像石，那些表現(xiàn)漢代生活的石刻，既有帝王出游和宴飲圖，也有民間生活的記錄，經(jīng)過兩千多年的掩埋和風化，顯得古樸滄桑。我去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石雕，所見都要拍照。為了欣賞石雕，我還專程去過河北曲陽縣，那里有數(shù)不清的石雕場，其中最多的石雕作品就是獅子。

中國人對于獅子有著太多的偏愛，世界上那么多種動物，惟獨獅子被人反復雕刻，擺放在家門口，為人們守門。不管是出于力量崇拜，還是審美需求，獅子很早就出現(xiàn)在人類的雕刻作品中，成為一種神獸，被人們賦予了超自然的能力，象征著力量和威嚴。

但是，隨著人們向善向好的精神需求，獅子的威嚴形象也在改變，有時變得憨態(tài)可掬、頑皮可愛。比如石雕的獅子滾繡球，就是表現(xiàn)獅子愛玩耍的典型作品。2019年深秋，我在浙江溫州甌海區(qū)的一家石刻博物館里見到一尊非常少見的石雕獅子，是一只大獅子在和一只小獅子玩耍。這家博物館專門收集和館藏溫州地區(qū)流傳的各類石雕作品，藏品非常豐富。在陳列的眾多石雕中，這件獅子石雕讓我忍俊不禁。大獅子身披卷毛，半蹲半坐，頭部向左側扭，嘴巴張開，好似在憨笑。它的右手高高抬起，抓住或者說輕輕扶住小獅子的左手。小獅子背部為五排波浪形卷紋毛，背部中間的一排毛發(fā)完全蜷曲成圓坨狀。小獅子坐姿略有扭曲，頭部高高揚起，左手揚起抓著大獅子抬起的右手，左后腿彎曲踏地，右后腿伸直貼地，爪子張開，坐姿牢固而又似乎隨時可能逃脫。小獅子的頭部與大獅子的頭部有明顯區(qū)別，大獅子頭部渾圓飽滿，而小獅子頭部略顯偏平，嘴巴大而扁，微微張開，夸張的大鼻子有點像貔貅的鼻子。看到小獅子這種頑童一般憨實可愛的神態(tài)，不禁讓我產(chǎn)生了想抱住它、與它一起玩耍的想法。看石頭的風化程度，年代已經(jīng)久遠。它所經(jīng)歷的變遷和人世滄桑都如煙云，消散在漫長的歲月里，惟有石質依然堅硬，保持著原初的形態(tài)。

石器的出現(xiàn)可以上溯到舊石器時代，自從人類用石頭制作出第一件工具開始，石器就以實用性而存在。作為藝術品存在的石器，應該是新石器時代晚期開始出現(xiàn)，一直延續(xù)到工業(yè)時代，在一些地區(qū)，甚至如今仍然在使用。我不知道石雕獅子從威嚴猛獸轉變?yōu)榧樯瘾F的演變過程，是否與中國歷史上的玉器發(fā)展過程大致相似。中國玉器從原始祈禱的巫玉，到皇家貴族的王玉，再到民間庶人的佩飾，玉器的發(fā)展史是一個從神到帝王再到普通人的逐步降級過程。類似地，一頭雄獅從猛獸變成人們心中的吉祥物，變成普通人家門前的守護者。

在我的石頭收藏中，至今尚無一件石雕獅子。這么可愛的吉祥物，為什么缺席于我的收藏？這讓我有些愧疚。我曾經(jīng)在兩三年的時間里，以一頭石雕的雄獅照片作為微信的頭像。如果有機會，今后我會收藏一件石雕獅子，最好是我在溫州石刻博物館里見到的那樣，一大一小，憨態(tài)頑皮。最好也是青石雕刻，哪怕是新的。或許它們還藏身在巖石中，還沒有被石匠發(fā)現(xiàn)和雕刻，我依然等待著那一刻，它們奔跑而來，或者我前去迎接。

這不是妄想，我真的做好了準備。當我去溫州大羅山水庫的途中，發(fā)現(xiàn)沿途的山上有許多奇形怪狀的石頭，或立或臥，都有自己的形態(tài)，當時我就想過，這些花崗巖巨石內部，說不定就隱藏著雄獅，一旦它們走出巖石，成為獨立的個體，人們將承認它們的存在，并尊重它們的身體和力量。

我對石頭的敬畏不僅來自于大自然，也來自于人類的創(chuàng)造，因為偉大的藝術總是具有永恒的魅力，它們吸引著我，讓我難忘，讓我癡迷，也讓我領略到生命個體在與時間的抗衡中所體現(xiàn)出的期望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