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龍魚陵向北，是我出生的

斷崖，其中洞穴閃爍

無數火光，正變成星宿

視野偏東，莽漢軒轅坐在沉香木上

如同興奮的新鬼

大野四合，火焰滾上樹頂

正準備燒向那星空玄秘之處

濡水滔滔

在星辰和邑落之間

反復尋找死亡身后隱居的人群

而我選擇沉睡

像蓮花的化石一樣，藏身水底

用一萬年時光

把自己磨成琥珀透明的靈魂

 

二

木蘭圍場是荒涼的，它的荒涼

是穿越千年的透心涼

它無邊無際，白雪茫茫

多干凈的一塊墓地啊

它可以讓我死在這，讓大雪埋了我

讓星光蓋在身上，萬古的洪荒

是一條大河，它無聲的波濤

流過我的頭頂

北風從月亮上吹下來

一遍遍地雕刻我

直到把我雕刻成一匹狼

像一張薄紙片

它孤零零地，貼在山崗上

 

木蘭圍場是惆悵的

它百花齊放，長天浩蕩

多好的一片牧場啊

天空藍得連一朵白云也托不住

白云都掉到了地上

變成了草原上潔白的牛羊

小灤河，吐力根河，羊腸子河

有膽量，有柔情，有仇恨的牙齒

每次說到它們

都心疼，都想跟著它們游走

一直游到埋著母親的那片草場

而我的家已經不在

我的氈房已變成了灰色的石堆

 

木蘭圍場，我無聲的北方

急墜的風聲化成了林海

一萬里的苜蓿草，掀起巨浪

只有牧人在逆風行走

他祖傳的牧鞭，掛在馬頭上

當風起云涌的大地，被一場暴雪

覆蓋：大漠，煙嵐，夕陽

時空仍然是亙古不變的戰場

而白雪的冠冕下

我淚水全無，我白發蒼蒼

 

三

林子里的小路，我走過

林子里的風聲，曾把我捕獲

圍場的邊界，星光給它鑲了一道

金邊，七十二圍中

月亮為它挖下了銀色陷阱

 

圍場以北，灤河和吐力根河嘩嘩響

向它的兩岸，吐出藍色漩渦

牧場上的女人

我從前遇到過，今天她從

山頂上下來，臉上有度母的顏色

 

草原啊，我的獵槍已生銹

我的弓箭已沒入石頭

而我大腹便便的女人，正從

氈房里拿來火把

她雙手紅潤，從母牛腹下

提來一桶搖晃的月色

 

馬背上的孩子正在長大

我驃悍機敏的孩子

他深遠的目光里，鮮花和刀子

是大地上最明亮的火焰

他把鮮花獻給白云

白云就把閃電，刻進他的胸膛

他把刀子插進仇人心臟

大地顫抖，草原就把一場暴風雨

獻給了他甜蜜的新娘

 

四

皇帝殪虎，臣仆在填詞作賦

舊句子里的新意義，就是在圍場

構筑一所陷阱

皇帝在雪地上畫了一個迷宮

包含指鹿為馬

包含狐貍的美，一閃而過的風

——天空給他造出的世界

有云朵虛幻的琴聲

皇帝沒有畫出的地方

是江山流水，是神秘的遠處

我凝神諦聽

林濤在大地邊緣翻滾

渾濁，奔馳，像一個復活的馬隊

被寄存在裂縫之中

我一個人在草原上趕路

一匹馬在云中狂奔。我們是兄弟

“我們仍歸天空所有”

 

五

我在草原上走，我遇見的

頭盔，多過槍戟

遇見的茅草，多過游客中

滿臉羞愧的人

我遇見的導游，花枝招展

像我夭折在戰場上魯莽的妹妹

 

胡草說折就折了，它擋不住

秋風中突然泛起的塵土，它也

擋不住曠野上，敲響羊皮鼓的馬蹄

山背后的陽光，突然照亮

大地的時候，我正在草叢中

數星星，像倉廩里滿臉

貪婪之色的守財奴，一個人

陶醉在先祖賞賜的富貴之中

 

我的天下就是這么大

所有的女人，都是我的寶貝

所有的金銀和美酒，都吸引我

壯碩的身體，而所有的牛羊

牡鹿，堡壘中的人群，都刺痛著

一個末世英雄的羞恥之心

 

這本該被忽略的事物，讓陰山的

積雪和西拉沐倫河的濤聲

一夜之間，就籠罩了神秘的陰影

如同敕勒川下蒼茫的謠曲里

突然升起的煙霧

 

六

漩渦里的馬，雪幕里的馬

孤獨的夜色里背著星空的馬

傷心的馬，失意的馬

野火中燒成一堆白骨的馬

雪崩的巨浪里沖上天空的馬

流浪的馬，絕情的馬

憤怒的鬃毛發出呼哨的馬

撞進巖石深處，如入無人之境的馬

嚼灌木的馬，吞碎石的馬

在山崗和蒼松之間

啜飲狂風又吐出狂風的馬

在湖泊和幽谷深處

映出身影又放出無數身影的馬

離群的馬，垂死的馬

在寂靜的夜空下

沉默無語、淚流滿面的馬

在空空的馬廄前

向著虛空悲傷嘶鳴的馬

一場暴雪翻越燕山，命運的

洪流中，一匹馬在飛

喑啞的烏云突然用一道閃電

照亮了它孤單的身影

 

七

做一個牧人，在風中唱歌，流浪

陰山下，跟著云彩、彎刀和草地行走

跟著轉場的牛羊漫過山坡

寂寞的心中突然涌上一團愁緒

黧黑的面孔偶爾被湖水照亮

 

我遇到的羊群都是白云的碎片

我遇到的媽媽正鉆出陳舊的氈房

我遇到的花朵，都在曠野的

搖籃里搖動，我遇到的兒女

正在母親的懷抱里成長

 

我遇到遠嫁他鄉的姑娘，正等著

我把她抱走，在草原深處

用百花為她建一所明亮的新房

我遇到的敵人已經逃遁于黑夜

我遇到的朋友都是兩肋插刀的

醉醺醺的死黨；而我遇到的寡婦

正在星光下暗自抽泣，她飽脹的

胸膛起伏不安，正暗藏著一團

被風吹開的月亮的銀光

 

當牧人的馬蹄穿越千里草原

我心中的胡笳和牧歌突然響起

而秋風中的大地，此時正升起搖蕩的

山崗、炊煙和暮色中的蒼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