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底，友人打來電話說：今年你宅在家里，我卻宅在湖里。友人在南昌五星白鶴保護小區(qū)工作，她告訴我，白鶴沒受疫情影響，養(yǎng)得都好好的。現(xiàn)在陸續(xù)離開鄱陽湖北遷，回西伯利亞繁殖后代去了。

我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群鶴展翅、翱翔藍天的風景，它們排成“一”字或者“人”字隊形，振羽北飛。5個月前的入冬時分，它們也是這么飛來的。每年草木黃落、蘆絮漫天之時，白鶴就從西伯利亞啟程，遠涉5300多公里進入鄱陽湖，與70萬羽越冬候鳥共享鄱陽湖的美麗和豐饒。

在這之中，幾只“有故事”的白鶴，尤為讓人牽掛……

一

“愛愛”是一只3歲小白鶴。

這天，太陽照在鄱陽湖邊扁擔港庫區(qū)，微風吹過，波光粼粼。庫區(qū)中央隆起一條長長的沙洲，蘆葦映水，景色宜人。突然，一只白鶴從半空一頭栽下來，趴在美麗的沙洲上，氣喘、無力，軟塌塌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

村民李增明開車路過，把它救下。剛抱上公路，一輛摩托車“嘎——”地停在他身旁。

“活的？好大啊！賣不賣？”

“咋能賣？救呢！”

接下來，李增明忙活開了：送派出所，再找林業(yè)局，又直接聯(lián)系到省救護中心的汪志如。

白鶴送到時，已是傍晚，汪志如一看：精神不振，毛色臟亂，不能正常站立，腹下羽毛脫落。估計是長期未能進食，營養(yǎng)不良，體弱掉隊。

況紹祥，很有經(jīng)驗的獸醫(yī)，他給白鶴用了抗菌消炎藥，但白鶴依然食欲全無。喂以玉米、新鮮小活魚、藕夾，都不行。再靜脈注射葡萄糖，輸營養(yǎng)液補充能量……功夫不負有心人，5天后，白鶴開始進食了，身體明顯好起來。

白鶴偶爾小小地飛一下，卻很快又興致敗落。況紹祥知道，它身體雖然康復了，卻還有心病，常常望著天空嗚鳴。4、5月份的鄱陽湖，已經(jīng)不見了同伴的身影，它的大部隊正在回遷西伯利亞的路上。白鶴要靠團隊力量，同頻共振形成氣流，共同長途遷徙。可這只鶴已經(jīng)追不上隊伍了。它肯定很孤獨，也很無助……

這天傍晚，汪志如來到棚舍，白鶴像是故意似的，朝著有光的窗戶撞飛。“該讓它走了——既然康復了，就歸隊去吧。”他來回踱步。

“可是趕不上了，再有6天，候鳥群都要飛離吉林莫莫格保護區(qū)了。”況紹祥說。

汪志如心里一動，做了個令人震驚的決定——“飛機護送！追趕北遷鶴群！”

況紹祥瞪眼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借助更大的翅膀，追趕飛翔的鶴群——得拜托飛機了！”

還真的行動了！

江西有關(guān)部門提前向吉林有關(guān)部門提交商請函；給莫莫格方面開出動物檢疫合格證明；與航空公司聯(lián)系，沿途接運，進專門貨艙；量身定制新屋，內(nèi)側(cè)塑料網(wǎng)、底部鋪地毯、幾十個小鉆孔通風……

5月8日這天，“愛愛”住進了特制的木房子，直奔機場。

二

寬廣的停機坪，許多“大鳥”展翅待飛。在遷徙路上，“愛愛”也許曾遇見過它們。可今天，它卻魔幻般地鉆進“大鳥”的肚子，被護送著追趕隊伍！

傍晚，飛機降落長春。

歷經(jīng)28小時，全程2000公里，飛機和汽車接力護送，終于抵達“白鶴之鄉(xiāng)”——吉林莫莫格保護區(qū)。臨飛前，“愛愛”戴上了編號S26腳環(huán)，并安裝了追蹤器。

要放飛了。況紹祥摸摸“愛愛”的頭，再抱抱，又放下。他有些哽咽：飛吧，“愛愛”，去追趕你的隊伍！

“愛愛”一動也不動。像知道要分別，舍不得、走不動。

費盡心思只為康復、只為飛翔，可真要離開了，又是多么不舍。“愛愛”終于開始往前走，卻又不時回頭看，況紹祥他們還站在原地。漸行漸遠，還是展不開雙翅，一直在走，在走……

突然，它用顫抖的嗚鳴，使勁“咕嘎，咕嘎”地叫喚。

我會回來，我會回來！我愛鄱陽湖……我更愛你們！

但，或許是“愛愛”不適應(yīng)身上的追蹤器，總愛用嘴啄它。放飛后不久，“愛愛”就失聯(lián)了！它的數(shù)據(jù)再沒有更新。這一天是5月28日，放飛的第二十天。

汪志如心急如焚：衛(wèi)星跟蹤器壞了？這算是比較好的情況。還是“愛愛”離開了信號傳輸范圍？又或者，最令人擔心的，它遭遇了不測？

國際鶴類基金會和中國鶴類聯(lián)保會，同時發(fā)布尋求“愛愛”的信息，但是沒有回音。江西省林業(yè)局發(fā)動白鶴途經(jīng)省份的野生動物保護機構(gòu)密切關(guān)注，也是毫無所獲。

2018年12月，有位“鳥迷”在山東一處水灘上，慢慢靠近一對白鶴。他匍匐著選定角度，拉近鏡頭，接二連三摁下快門。

這組照片很快在網(wǎng)上傳開。都是生動瞬間：一對白鶴情侶，或一前一后，并肩而行；或昂首嘶鳴，相望對啄；或覓食低語，對舞歡歌；或形影不離，翱翔天際。但最讓人矚目的，是小公鶴腳上的“S26”腳環(huán)——

“愛愛”，這是失蹤7個月的“愛愛”！

汪志茹、況紹祥看到了，頓時眼淚橫流。

三

“愛愛”的兩位“小伙伴”：“槍生”和“419”，同樣撥動人們的心弦。

救治“槍生”的周海翔教授，提起“槍生”就心生感慨。

“這個小家伙，身上取下三顆子彈，手術(shù)后50天，執(zhí)意要飛。5月14日飛離國境，長途遷徙西伯利亞，一路不停歇，風雨無阻。”

周教授帶著驕傲，展示了“槍生”的追蹤器記錄的“飛行日志”：

10月9日，飛越中俄邊境，到達中國，第二天飛到向海；11月15日，飛回獾子洞，再抵達黃河三角洲，后到安徽省阜陽市境內(nèi)；12月5日，“槍生”與它的伙伴們到達湖北省蘄春縣蘄陽境內(nèi)；12月16日下午，遷飛至江西鄱陽湖越冬地。

2019年1月11日，周教授冒雨趕到“槍生”的覓食點。灘地上約600只白鶴，沒見它。到下午，白鶴雨點般落下。望遠鏡里，一只慢慢降落的白鶴，背部閃現(xiàn)黑影，周教授仔細辨認，確定是追蹤器。這時，手機響了，接收的正是“槍生”的信號！

迅即抬頭，“槍生”正飛過頭頂。它跟鶴群一起，抖擻精神，引吭高歌，一飛沖天。它不再是害怕的驚飛，而是用翅膀拍開烏云，在云中穿越長嘶！教授在心中，默默向奮勇再生的白鶴致敬。

雙喜臨門，“419”也找到了！鄱陽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吳城保護站的工作人員拿來一組照片，他們在11月29日巡湖時，發(fā)現(xiàn)了戴有腳環(huán)和追蹤器的白鶴，其中一只就是周教授救治的，腳上還吊著419編號。有照片為證。

“419”和“槍生”是同一天被救下的。它本就身有“殘疾”：因踩中盜獵者布下的鋸齒鐵夾，從根部失去了最長腳趾。掙脫逃命時，還別斷了大腿骨。它一路遷徙至鄱陽湖，承受了無法想象的痛苦。

追蹤“419”的行程，它在回遷過冬、途經(jīng)遼寧和內(nèi)蒙古交界時，降落在沙坨子附近，有可能是掉隊了。那夜，周教授撥通當?shù)嘏沙鏊碾娫挕Ｔ绯?點，一行人日出前趕到“419”的臨時過夜點，這才發(fā)現(xiàn)，它并沒有掉隊，而是有6只白鶴聚集，將一同結(jié)隊飛往鄱陽湖。

“我這才放心了。它這身體，還真到北極圈走了一遭！白鶴之志啊，值得敬仰！”

11月4日，“419”回到內(nèi)蒙古通遼市南部花燈屯；16日，抵達蘇皖邊界的南京石臼湖；28日，飛入鄱陽湖邊的大汊湖。

這一趟，還出現(xiàn)了最感動人的兩個畫面——

11月5日，追蹤而來的周海翔與志愿者發(fā)現(xiàn)，在朔風與大雪之中，“419”與它的同伴緊緊依偎在一起。它在上風口，是想為同伴擋風。再細看，怕“419”一條腿站立，會被風雪刮倒，它的同伴在下風口，集體為它支撐身體！

而在石臼湖的那個早晨，志愿者的鏡頭里，白鶴正集結(jié)南遷。“419”從隊伍最后，慢慢加速、起飛，掠過前面同伴的頭頂。瞬間，所有的白鶴騰空而起，隨它南飛——原來，單肢的“419”擔當大任，是這個鶴群的領(lǐng)飛員！

12月7日，“2019鄱陽湖國際觀鳥節(jié)”，上千只白鶴正集體亮翅，“飛時不見云和日，落地不見湖邊草”。

那天，太陽做了舞臺的燈光，風兒拉起兩道橘紅色帷幕。麗日晴天中，天地間的主角出場了——2000多只白鶴正在“玻璃舞臺”上，漫步、跳躍、旋轉(zhuǎn)、飛翔……展示著世界上最美麗的芭蕾！

白鶴名片、觀鳥經(jīng)濟、生態(tài)和諧。

快看，又一對白鶴從天空滑翔降落，優(yōu)美而堅定，輕捷如紙鳶——

那是“愛愛”，它又飛回鄱陽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