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房地產推銷員》

作者：李唐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出品: 華文天下

2019年1月

單看書名，聯想到的是最近的電視劇《安家》。這部小說和《安家》在結構上確實有些許相似性：以一個月球房產推銷員串聯起身邊朋友和顧客的生活。但和《安家》不同的是，小說主人公時常感到孤獨、無聊、頹廢、困惑，不是房似錦那樣出身貧寒卻生命力頑強的角色，也不會有人像徐姑姑那樣對糟心的生活提供解決之道，達到什么療愈效果。

很難說小說有什么集中的主線，如果期待緊湊的情節(jié)，這部小說并不是正確的選擇。這也是閱讀全書前十章最容易產生的感覺：零散。前十章以第一人稱“我”描繪了自己和朋友們日常生活中的困境：殘缺的家庭、破碎的愛情、難以企及的理想、沒有意義感的工作、無法掌控的人生……在這些生活的縫隙中，偶爾迸發(fā)出觸動神經的思考碎片。

與此相匹配的，是小說中無處不在的符號。就像《頭號玩家》熱衷于彩蛋一樣，作者在小說中埋下一個個或有自身趣味標記、或有隱喻意味的文藝符號，囊括爵士樂、小說、電影、電視劇、歌劇。對于趣味相投的人來說，解碼是閱讀時的會心一笑，進而捕捉符號背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氛圍；然而對無此知識背景的人來說，被當成局外人的感覺并不好受。作者應該是個資深爵士樂迷，小說中充斥著爵士樂手、唱片、歌曲的名字，自帶一種我聽不到亦聽不懂的背景音。對此，我只能進行揣測。

好在還有一些其他符號。主人公白河除了推銷員外還有一重身份，或者說這才是他真正自我認可的身份：小說寫作者。他為自己設定的寫作目標是一串經典：《追憶似水年華》《卡拉馬佐夫兄弟》《魔山》《沒有個性的人》。這些經典的寫法和主題或多或少融入了這部小說，至少《追憶似水年華》的意識流特質讓零散、流動、漂浮的閱讀體驗有了解釋。

《月球房地產推銷員》繁體版

在征用文藝符號之外，作者埋下了一個較為明顯的“大他者”：效率委員會。這也使主人公的頹廢個性得以生成更大的意義空間：他以某種個人的內在時間抵抗著外部規(guī)整、明確的時間秩序。

效率委員會是“效率社會”的產物，在效率至上的社會里，每個人都要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所有物都必須得到以“有用”為標準的評判。借用飛氘的概念，這顯然是對現實社會情狀的“裝置化”處理，以一個想象的社會組織形態(tài)標示出現代社會對效率的追求和治理技術對人的控制。在這個意義上，這確實是帶有科幻元素的小說。與“效率委員會”相對的，是一群居住在森林里反抗人工智能寫詩的心靈詩人，他們厭倦了只講效率、安排有序、去向明晰的社會，他們結成公社，希望用最原始的生活方式追求“真實”。

假如這是一部反烏托邦小說，全書的精華就應該是效率委員會和公社的抗衡。主人公確實被二者裹挾，但在他被效率委員會帶走后，讀者面對的是一個意想不到的走向。作者沒有安排主人公和效率委員會爭執(zhí)“效率至上”的社會是否就是好的社會——不要期待一出《美麗新世界》里野蠻人和總統(tǒng)關于人類社會的精彩辯論——作者找到的落腳點是“寫作”。

第十一章可以說是全書最精彩的地方，“寫作工廠”讓人聯想到許多反烏托邦設定，在游戲的虛擬世界里做寫作勞工也頗有些《頭號玩家》的意思。這一章的雙線結構也很出色，一條以寫作工廠的寫作準則為線索，嘲弄當下寫作的商品化、娛樂化、“無個性”，側面勾勒社會現狀；另一條則終于收束起前文的人物細節(jié)和背景設定，上演了一出朋友家人各顯神通、趣味橫生的“拯救白河計劃”。白河被救出寫作工廠后照常上班，效率委員會和公社依然各自安好。看似隱含對立的“大他者”其實直到結束都沒有被正面觸及，所以我堅持用“抵抗”而不是“對抗”。

在小說的近未來背景里，有《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的影子。作者著意描繪這個世界已經看不到活著的動物，月球成為大多數人工作、移民、養(yǎng)老的地方，人工智能可以出書、甚至和人相愛。最令我觸動的是身處其中極易迷路的“巴別塔購物中心”，擊中了商品、消費令人眼花繚亂進而迷失的現代大都市之本質。

事實上，作者在描摹近未來世界時觸及了許多重要話題，但都淺嘗輒止。或許是無意深入，但或許也是沒有能力把握現代社會復雜難解的內在肌理。就像他在豆瓣作者自述里說的那樣，這個故事“寫的是一幫內心并不堅定的人，試圖去尋求堅定的故事。”他并非意在對社會發(fā)出明確的批判，更看重的是如何呈現一群普通人的生活狀態(tài)和感受。所以，同樣是“情緒調節(jié)器”，《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隱喻的是人類了無生氣的末世生存狀態(tài)和技術社會的控制力，在這里，卻是白河用以維系愛情的工具。

在這部小說里，作者并不比讀者更高明。“我也如同小說里的人物，兜兜轉轉，妄圖變成更好的人，卻不知究竟什么才是更好。”主人公不能為身邊的朋友提供任何解決之道，也不對彼此的生活作出評價。他既無法對抗效率委員會，也并不加入心靈詩人的公社。“月球”在很多人眼里被視為逃離后開始新生活的希望之地，對此他一直抱有懷疑。他觀察自己和他人的生活，對周遭的世界發(fā)出疑問，卻無法給出任何答案。

最終，作者唯一確定的是寫作本身，將“寫作工廠”作為最精彩的一章或許也意在此。人生也好，世界也罷，我們總是面臨無數的信息和選擇，我們不知道什么是對的、好的，我們迷失在巨型的現代社會里。但即便如此，也不要拋掉這些可能性，不要丟棄剪不斷理還亂的頭緒，不要輕易擁抱心無雜念的堅定。將面對復雜世界的感受、疑問訴諸筆端，就算沒有答案，書寫和思考本身就是意義。

作者簡介

不危，入坑較晚的科幻愛好者，《四十二史》公號成員，創(chuàng)作無能，有志于科幻研究和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