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行為的改變，閱讀模式的變遷，以及受眾與文本之間的互動，會怎樣影響大眾文藝的樣貌？本期文藝百家，我們以網絡文學和電視劇領域出現的一些變化為樣本，試圖對這一話題進行探討。

——編者

近日，一份網絡文學“瑯琊榜”引起關注。400余個名字從超過800萬作者中脫穎而出，躋身大神之列。其中，榜上有名的大神作品涵蓋“都市、仙俠、科幻、游戲、歷史、軍事”，也不乏“醫療、刑偵等以往較為冷門的題材”。在筆者看來，這份榜單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樣本，分析網絡文學領域出現的新態勢。

雖然從邏輯上，這樣的羅列十分混亂，但如果從網站欄目、創作潮流和公司形象角度來看，卻清晰合理：頂級網絡作者主要是仙俠幻想等傳統網文強勢領域的佼佼者，也相應照顧到現實題材的發展潛力。前者為行業帶來流量和收入，后者則能贏得社會聲譽和大眾口碑。可見，這份“瑯琊榜”是經濟效益與社會效益平衡的產物。

華語網絡文學發展20余年，經歷了自由生長、資本主導等不同階段。如今，這一領域所面臨的資本與監管兩股強大外部力量，已在長期并行后逐步找到趨向雙贏的平衡點。可以說，網絡文學已進入一個平臺相對成熟、監管相對明朗的時期，題材、創作領域乃至網站經營策略等方面都相應呈現新的特點。

對流行思維方式和青年文化的總括性掌握和運用，正在使網絡文學的創作擺脫套路

在躋身該評比的400余名白金大神中，玄幻作者占絕對多數，可以說，玄幻題材網文強者愈強，再次顯現出玄幻題材本身在網文中持久強勁的生命力。在網絡文學發展過程中，玄幻小說曾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甚至被作為網絡文學現象的代名詞。雖然資本的過度炒作導致人們看到的玄幻作品良莠不齊、名過其實，甚至使其背上邏輯混亂、淺薄媚俗的惡名，但它的寬泛和包容依然顯示出蓬勃生機。即便是近年來現實題材政策扶植和讀者興趣的多元化一定程度上改變了玄幻一家獨大的局面，但其強勁勢頭并沒有褪去。非理性、無厘頭的幻想內核已深深扎根于網文中，以至于成為衡量網絡小說的基本元素。近來評價文藝作品常見的“網感”一詞，即源于玄幻文，指網絡小說突破日常理性，不受邏輯規范的超常規想象方式。幻想、非理性和反邏輯成為網絡小說區別于傳統文學的主要特色。由此可見，玄幻網文的熱度并非一時潮流，它依然是網絡小說中當仁不讓的最強力量。

網絡創作的激烈競爭也逼迫作品整體質量提升。對在網絡文化中成長的新一代年輕作者來說，網文簽約已成堪與期刊發表并列的選擇。網絡寫作不具備以往文學寫作的神圣感，而是一項日常消遣，對收入和娛樂的訴求更為明顯。因此，玄幻題材作為網文商業化最成功的類型，難免吸引最多的創作者加入，內部競爭也最為激烈。然而，支撐這一部分閱讀內容的，卻并不是金字塔頂端的四百白金，而是數百萬無收入或低收入層注冊作者不分晝夜的碼字更新。雖然聽來慘烈，但這對于網絡文學整體來說，卻是好事。因為讀者只有面對足夠數量的文本，才能不再饑不擇食地給出同情分，而是真正有選擇、有比較地閱讀，從而實踐互聯網海量選擇、去偽存真的淘汰機制，規避算法推送，讓真正優秀的作品呈現出來。

不難看出，近年來，網絡小說雖然依舊遵循題材歸類、任務設定、欲望滿足等模式，但在粗疏大略的類型之下，總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新面貌。像 《書靈記》 《天道圖書館》《夫人你馬甲又掉了》之類，就是在類型內部深耕細作，將套路翻新賦活的新作。它們既能滿足讀者追新探奇的需求，也能贏得資本的青睞，同時更以作品本身令人信服的想象力和日漸提升的質量獲得評論者重視，使網文逐步擺脫“量大質低”的刻板印象。

同時，“網絡文學”在概念和形態上也更加泛化，從相對獨立封閉的故事演化為圍繞原始作品衍生的系列文本，人們對網絡作品的關注點逐步從文字、情節向激發讀者參與和行動力的方面轉移。

在新晉白金作家中，收獲最多關注的是以《大王饒命》一文成名的“會說話的肘子”。雖然“肘子”的人氣和躥紅速度一時無兩，但其作品卻并不突出：設定在靈氣復蘇世界，推進靠修行升級，開篇輕松搞笑積累讀者，中段日益拖沓啰嗦、結局試圖以宏大場景和滄桑筆調進行升華——單看作品不功不過。使它成為神作的并非文本自身，而是空前的讀者響應。它單章評論量近1.5萬條，是“網絡文學史上首部在原生平臺擁有超過150萬條評論”的作品。點開《大王饒命》第一章頁面，每一段后都毫無例外地顯示“99+”——這表示標注的評論已經過百。當然，這上百條文字并不是真正意義的“評論”，除情節聯想、句式戲仿、作者互動外，大多數仍是無意義的感嘆。無論吹捧或批評，基本都是讀者相互調侃娛樂，與內容無關。在這部作品中，評論已生發成堪與內容匹敵的獨立生態，上百萬條跟帖和聊天構造的語境使《大王饒命》脫離“肘子”的個人創作，轉為全體讀者網民的跨時空對話。在這里，網絡小說發揮著近似社交媒體的功效。面對網民的熱情，“肘子”稱自己的秘訣在于每次看到網上有趣的段子都反復琢磨解析，并運用到作品中。可見，使網絡小說擺脫套路，引起讀者主動響應的，是一種對流行思維方式和青年文化的總括性掌握和運用。網絡作者本身也是網民，他們寫作的同時也在讀網文并與網友交流。這種浸入式的寫作過程，更有利于準確把握青年群體的文化特色，使作品掙脫類型框架。

通過對現實題材的開拓，文學網站逐漸突破在單一領域內過度競爭內耗嚴重的局面

行業的發展和市場的壯大必然引發更復雜的競爭格局，網文企業經營策略也需要隨之轉變。對于大多數文學網站來說，玄幻文是收入的基礎保障；而現實題材作品則是社會效益的重要體現。因此，文學網站在資本與政策需求的平衡過程中，正在從初期粗放的資本導向轉向依據不同需求的市場細分——一方面面向青少年為主的純網絡受眾，主推玄幻題材和電腦、手機屏幕閱讀，形成無所不在的陪伴氛圍，致力于將在線讀文變成一種日常網絡使用習慣；另一方面面向傳統文藝評價體系，拓展現實題材，雖然通過網絡路徑征集作者，但主要傳播渠道和影響力仍在出版、影視等傳統媒體上，作品面向中年以上讀者，強調對時代主題的順應和對現實生活的介入——近年來曾斬獲主流獎項的現實題材作者如wanglong（《復興之路》）、大地風車（《上海繁華》）等，齊橙（《大國重工》）、志鳥村（《大醫凌然》）、卓牧閑（《朝陽警事》）等近期網絡呼聲高漲的作者，均在這一方面頗有代表性。

綜合多個網站的情況來看，對于現實題材創作的鼓勵仍對新作發掘起到了積極作用，也確實貢獻了一批精彩作品，如連尚網陳釀頗具地方特色的《曠世煙火》，晉江網隨侯珠探討親子問題的《明月照大江》、長洱反映校園生活的《天才基本法》，幻想工場獵衣揚描寫海關工作的《吾輩當關》等。雖然在真實生活的映照下，許多現實題材作品依然顯得生疏，但新人無孔不入的觀察和基于生活的耐心描摹，卻為作品提供了豐富的細節、廣泛的面向和腳踏實地的厚重。可以說，通過對現實題材的開拓，文學網站自身也突破了在單一玄幻領域內過度競爭內耗嚴重的局面，不僅擴大市場面向，也使網絡文學在介入生活的過程中更進一步。

由于牽涉創作主體、商業資本和文化導向等多方因素的復合概念，每一種外力的介入都會在網絡文學中激起即時且強烈的反響。當前的網絡文學雖然是大眾文學，卻并不適合全民閱讀。但隨著網絡文學自身內容的豐富和文學網站經營的差異化，網絡文學必然能夠滿足不同層次讀者的審美需求。特殊時期，實體娛樂缺席、人際距離強化，讀者更需要大量在線文娛產品來填充隔離的時空。在相對穩定的外部環境，在線文化經濟的強勢增長和大量讀者的參與熱情之下，我們有理由做出“網絡文學百花齊放的時代正在到來”的判斷。

（作者為北京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