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仙界”的想象以來，求仙問道與世俗塵緣便不可兼得。這是因為“神仙”本就是一種理想，是對世俗的超越。于是，紅塵滾滾，皆是仙路幻境。走過煙火人間，是為了抵達不食煙火的彼岸。“只羨鴛鴦不羨仙”固然美好，卻總透著凄苦無奈。

《顧道長生》似乎就是為解決這些困惑而寫的小說。這是一部講修仙故事的小說，神仙體系俱全，從奇遇、奪寶、修煉升級到神仙洞府，也是常見的修仙路數。但這又不是一部典型的修仙小說，因為它太不“超凡脫俗”。男主角顧玙簡直就是一個“霸道總裁”，他竟然對女主角江小齋說“亦求長生亦求你”——凡人才做選擇，神仙什么都要！

為了讓這種不講道理的“霸道神仙”變得合理合法，作者做了許多工作，首先就是將顧玙修道的“本心”設定為江小齋。江小齋獨立、強勢，有自己獨特的修仙功法；顧玙性格悶騷，但有責任心，值得信賴。二人的修仙，就是日常一起打怪，卿卿我我，最后還生了一對雙胞胎“仙二代”。這種人物設定幾乎復刻自《文藝時代》，結構穩定且包容性較強：戀愛、修仙、打架、吐槽這些看似不合理的東西，在這二人世界里竟渾然天成。百轉千回又簡單純粹，歡樂超脫實則最是深情。

即便如此，要修得大道，還要演繹紅塵，也是很困難的。睡覺會變白通過類型融合，找到了一條可能的路徑。那些懷抱修仙類小說的期待視野而誤入此書的讀者，可能會在《顧道長生》中讀出都市類小說的味道，但這個世界顯然又比都市類小說要開闊、有趣。這得益于作者對“靈氣復蘇”設定的巧妙運用。“靈氣復蘇”設定，簡言之，就是在現代背景下，修仙所需要的“靈氣”突然變得濃郁，各種生物都可修煉成仙。這個背景設定，最近幾年也在《圣墟》《大王饒命》中被發揚光大。《顧道長生》中，“靈氣復蘇”促進了類型的融合：“靈氣”元素使都市類小說中的異能類小說多了一些變化，除了“都市妖奇談”，現在還可以談“都市鬼怪神仙”。同時，“復蘇”的突變，又使修仙小說的爽感模式與現實經驗對接，出現許多戲劇性場景，也有了更多討論現實命題的可能。

現實的邏輯是無處不在的，到了神仙洞府，顧玙仍要“站隊”、搶資源。更重要的是，在飛升之后，“長生”的蒼涼底色反而愈發凸顯。“大道”只是寂寥虛空，“永生”實則是一種永恒的孤寂。就像顧玙所困惑的：“如果自己真成了永恒，還能保持一顆鮮活的心臟嗎？”（第743章）。這是修仙類小說無力處理的問題，卻是文藝青年會認真思索的內容。如果說凡人只是在“向死而生”的塵世旅行，那么，“沒有鮮活心臟”的仙人，就是在“向長生而死”的虛妄中求索。

明白了這些，也就明白了顧玙和江小齋的“塵緣”之可貴。他們就像是那些在彼此并不閃耀之時相知的男女，相伴步入社會，攜手走出泥濘，結婚生子，白首不離。他們也可以是因同一款游戲或同一個“愛豆”而相識的陌生人，拼到了同一輛回家的車，在路上各自訴說煩憂……總之，他們的“塵緣”是無數人間溫暖時刻的匯聚，是紅塵翻滾中最珍貴的留存。“顧道”之道，就是熱烈執著的塵世之愛，而“長生”，就是有情的浪漫永久。

《顧道長生》詳細地描寫了“靈氣復蘇”之后修真文明的建立過程。后來，顧玙在自己制造的陰土幻境里，也期望平等、正義等美好的準則能夠得到貫徹。這表明了他對人間懷有的深情和理想。不過，奢求一部小說去解決時代的全部難題，就如同奢望“靈氣”的復蘇一樣。小說的意義，在于可以提供一種超越時代的想象。《顧道長生》中強調珍惜此生此世，也是一種理想的“人間生存指南”。在遍歷悲歡之后，萬物寂滅，仍有情有義，便是“得大道而長生”了。所以，這還真是一篇超凡脫俗的修仙小說，是可以讓人憐惜塵世，同時也懷抱理想的小說。

要讓“亦求長生亦求你”的故事講得不那么生硬，還需要有一些更貼近讀者的敘事方式。睡覺會變白將最近流行的“吐槽”文體發揮到了極致，《顧道長生》中的“吐槽”可以讓讀者評論的“本章說”相形見絀，時常有讀者慨嘆“官方吐槽最為致命”。“吐槽”是一種文體風格，也是一種思想方法，它以輕松戲謔來顛覆那些“戀愛不修仙，修仙不戀愛”之類的“修真秩序”，以機靈的“梗”調節敘事節奏，讓故事有了多重聲音，“世界”有了多種可能性。

然而，小說要在“吐槽”中獲得持續推進，也是困難的。融入的“梗”太多，特別是一些“即時梗”（社會流行語、熱點事件等）太多，讀者“追更”時會很快樂，但過段時間再讀，沒有那個即時的語境，就顯得費解甚至尷尬了。這不單單是“吐槽”或“梗”的困境，也是所有流行之物的悖論：依附于時間越緊的，在時間中留存得就越短。好在，相對于“長生”之虛無縹緲，如果我們能在這些短暫之中獲得啟示，學會有情地在塵世生活，離恒久的快樂不也就不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