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總是陰沉沉的，像是下雨的前兆，我們從成都出發，走了一段高速公路和幾截山路，來到簡陽。初到這里，我覺得天氣要比成都暖和些，天上仍是南方陰天時特有的那種淺灰色。我們住在鬧市區，旁邊有一個商場和一個面積挺大的廣場。每到一個地方，我喜歡看街景勝于看風景。也許是因為從小在城市長大，我總覺得山川湖海都有些雷同——也許是我的眼睛被城市中的霧氣蒙蔽了太久，看不出大自然的精妙之處。然而我卻很享受觀賞陌生地方的街道。其實城市的街道大體來看都差不多：馬路、紅綠燈、斑馬線、樓房、店鋪、匆忙的人群……然而細究起來，街道與街道又很不相同，是感覺、氛圍、細節上的不同。北京的街道總給人悲涼之感：馬路寬廣，人群稠密，店鋪間隔很遠，生命感很弱。然而簡陽卻有一種溫暖的淳樸氣息。簡陽的街道精致小巧，綠植繁多，店面紅火，行人的臉上沒有緊迫感，整體有種欣欣向榮的感覺，一切都很隨意。如果說北京是一個高度發達的機械工廠，那么簡陽就像一個小巧的八音盒。當然，這只是城市表象給我的感覺，內核還待考察。

我們安頓好，去旁邊的家常菜館吃飯。在包間，一盆盆滾著紅油的大菜擺在我們面前，鮮亮、熱情。這邊的菜往往是聲勢浩大，滿盆的紅油，很多輔料，還喜歡烹煮大腸。它們往往看著嚇人，吃起來倒容易讓人接受。我還發現，這里的人不喜歡吃滾燙的菜，我們每天喝的蘿卜湯端上來時都是溫的，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也許簡陽的民風也是這樣，表面辛辣、活潑、隆重，實則溫柔、善良、堅韌。

我們去散步，走在夜晚的街道上，路上人很少——幾乎只有我們。高大的樹木在路旁保護著我們，柔和的夜色籠罩著我們，我總感覺，這座空曠的城就像是一個墻壁潔凈、讓人覺得安全、使人昏昏欲睡的迷宮。我們在這里行走，雙腿邁動，卻像是在休息，仿佛走著走著就被治愈了。風大卻柔和，空氣中有暖意，我們繞著居住的區域行走，看到一棟沉睡在黑夜中的建筑——實際上是我們弄錯了，我們還以為那是白天去過的博物館，在那里我們知道了簡陽的過往。然后我們開始穿越廣場，路過跳廣場舞的人們和閃耀的噴泉燈，五彩斑斕的光打在我們身上，開始聊關于沖浪的話題，笑聲和音樂聲融為一體，光與影交匯……

很難想象這座精致的小城竟是海底撈的發源地，實際上，她不止有海底撈這一項傲人的成績。她被稱為“天府雄州”，是四川天府新區的文化核心區。她還曾孕育過周克芹這樣的文學巨匠，被譽為：中國新時期文學的一座豐碑。怎樣的山水培育了怎樣的人，簡陽人是具有開拓性的，是厚積薄發的，像是默默無聞的火山，只要噴發必定一鳴驚人。我們坐了三個小時的大巴車，來到一片寬闊的土地上。這個地方大得無邊無際，無數的鋼筋支架平地而起，人們像是鋼鐵上的點綴，渺小如螞蟻。我們爬了很多層樓，來到觀景臺，眺望著還未竣工的機場——這便是備受矚目的成都天府國際機場。未來的圖景無法在我腦海中顯現，我只關注眼前，只感嘆這些看起來渺小的人類，竟平地造出不知比自己大出多少倍的容器、工具、機械，這確實讓我震撼。大巴帶我們來到貧困村建設的試驗點，成片的翠綠色裝點著我的目光，村干部很有激情地向我們闡釋什么叫智慧種植——我憑空捕捉到一種氣息，是一種沒有過往、只有未來的氣息。我想簡陽之所以讓我受到激勵，是因為這里的人們不喜歡陳舊的東西，他們活在未來。

我相信昨天已經過去，明天即將來臨。我相信回憶無法束縛我們，未來才是心之所向。昨日的簡陽還被古文化所統治，今日的簡陽就成了現代化的都市——北京也一樣。除了文學、火鍋、鮮美的羊湯、干凈的街道、蓬勃的生命力……簡陽還有一些別的東西。比如酒店大堂里那個俏皮的機器人，如果你愿意，它可以為你跳舞、為你唱歌、為你介紹美食，還會提供客房服務。我們曾和機器人同坐一班電梯，它的臉上閃著要去樓層的數字，像一個安靜的小動物站在我們中間。我們有各自的目的地，只是恰巧共走一段路而已。人類的路徑是由意識與思想引領的，而機器人的路徑呢，也許是由繁復的數字鋪就的。

有趣的是，這種機器人不僅存在于酒店，街頭也有，商場也有，這些簡易的機器人形成了一個奇妙的網絡，覆蓋在簡陽的上空，給這座城市以神秘俏麗的色彩。一瞬間，我有些恍惚，仿佛未來已到。這些生動的意識、開放的思維、進取的心態，已融入這座城市中。花草樹木，高樓大廈，行人過客，所有事物都憑著一股神奇而強烈的力量，不停勾畫圓圈，成為這個神秘循環的一部分。所有事物都脫離了回憶，跨入未來。他們定格在跨入未來的那一刻。

我們準備離開，前往機場。我坐在候機大廳里還在想，簡陽已經成為我的回憶了。這些天我說的話、看的景、做的事，已被我狠狠甩在身后。整個城市變成一個點，刻在我大腦的某處。三個小時后，我將踏上北京的土地，感受獨屬于北京的氣息，然后再把那一時刻狠狠拋棄。時間沒有等待過任何人或事，甚至過去和未來也不是真實存在的，它們只是殘酷的回憶和欣慰的暢想。我們甚至無法真切地站在這一個點。我們無法感受時間。

簡陽，現在我在北京，給半個月前的你寫下這一篇文章。現在的北京很冷，人們都穿上了厚重的羽絨服，然而停留在我腦海中的你卻是暖和的，也許你也變冷了，而我卻不知道，這是多么不公平。

今天的北京和昨日的北京不一樣了，明天的北京又會變成另一個樣子，而佇立在我記憶中的簡陽卻永遠不會變。

【作者簡介】

小珂，1988 年生，著有長篇小說《丁香香滿城》等；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編輯，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