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12月3日以7705萬元人民幣成交的常玉《聚瑞盈香》

今年的藝術(shù)品拍賣中，“常玉”這個名字迎來高光時刻。10月初，常玉的人生終極之作《曲腿裸女》以1.98億港元刷新藝術(shù)家拍賣紀錄。僅僅過了一個多月，這個紀錄就再次被改寫——他的《五裸女》拍出3億港元。不久前，蘇富比還搶先宣布，常玉晚年最重要巨作之一《綠色背景四裸女》將登場2020年春拍。

常玉是誰？他被譽為“東方馬蒂斯”，愛畫裸女、瓶花和小動物，用西洋畫的方式，表現(xiàn)東方的審美。盡管與他同時期赴歐的藝術(shù)家們，如徐悲鴻、林風眠、劉海粟等，很多早就名聲大噪，常玉卻是生前明珠蒙塵，死后才享受到遲來的榮光。

富貴“常”空寂，陌上人如“玉”，說的大抵就是常玉這一類人。他們有著不同于尋常人的孤獨、潦倒，也有著尋常人難以觸及的不羈靈魂。常玉的藝術(shù)完全是心性所至。或許正是這種純粹與真性情，才讓常玉超越很多人，成為世界的常玉。

用油畫完美呈現(xiàn)中國文人一直尋找的寫意

初見常玉，始于一張黑白的舊照片。考究的穿著，頭發(fā)也是打理得一絲不茍，手上的玉戒指透著富貴出身卻并不顯得突兀，倒是臉上一高一低的眉毛，以及微微上揚的嘴角，有著舊時公子哥仿佛與生而來的不屑和驕傲。

不同于其他同時期赴歐的藝術(shù)家，如徐悲鴻、林風眠、劉海粟等，在拮據(jù)中刻苦作畫，希望早日學有所成。對于常玉而言，一切愛好是天然，沒有半點矯揉造作，他所有的藝術(shù)氣質(zhì)完全是心性所至。或許正是這種骨子里的優(yōu)越，沒有包袱，有的只是純粹與真性情，才讓常玉超越很多人，成為世界的常玉。

很多人初觀常玉的作品，尤其是裸女，都不以為意。畢竟，寥寥數(shù)筆的畫法，無論從結(jié)構(gòu)還是線條，似乎并不出眾。然而在一番仔細端祥之后，就會發(fā)覺他作品中的線條有著行草般的飄逸，結(jié)構(gòu)包含著透視學中“近大遠小”的法則，便不免產(chǎn)生一個感慨，極簡的線條，張力豐富的結(jié)構(gòu)，枯濕濃淡，力道輕重，完美呈現(xiàn)著中國文人一直尋找的寫意。正如邵洵美所言，簡單里的復雜，復雜里的簡單。

且看11月23日以3億港元刷新藝術(shù)家本人最高拍賣紀錄的《五裸女》，無論構(gòu)圖、線條抑或筆調(diào)，都堪稱其最經(jīng)典的代表作之一。相較于常玉其他裸女畫作，此圖比例幾乎布滿畫面，畫中最左邊的裸女形態(tài)舒展，最右的則背轉(zhuǎn)回首，中間三個又各具姿勢，或背手或欲前邁，筆墨不多，卻動中有靜，動態(tài)平衡的技法在交錯間有著其獨特的語言。而背景鮮艷的紅色與濃郁的黃色地毯以及黑色的輪廓線條又襯托出裸女那曼妙潔白的膚色，亦有著不易捕捉的東方審美意趣。此外，畫中的五位裸女與尋常所見其他作品豐滿肥碩、比例夸張的人體結(jié)構(gòu)，有著明顯的不同，裸女身軀留白簡化的想象，也是典雅而古拙，可謂別有一番味道。

再看10月5日拍出1.98億港元的《曲腿裸女》。這是藝術(shù)家最后一件裸女作品，畫中夸張變形的裸女身姿，如抬起的右膝，橫放的左腿，以及微舉的右手，猶若東方山石的造型，既最大程度保留了裸女人體的完整，透視中也有著構(gòu)圖與空間的穩(wěn)定與平衡。畫的背面，常玉寫道：“如果在當其時不遭窮困，勤于作畫，不致等到今日始成，則早到成熟期矣，萬嘆。特此作記，時在一九六五 四月。”也可知其對于此畫以東方山水描繪西方經(jīng)典所呈現(xiàn)的畫面頗是自得。

常玉筆下的靜物花卉，近年來也深受市場青睞。這一系列作品對于色彩、結(jié)構(gòu)、或者元素的選擇，皆有返璞歸真的韻致。如12月3日以7705萬元人民幣成交的《聚瑞盈香》，朱紅色的背景中，首先映入眼簾的卻是那五彩繽紛的萬壽菊，或橙黃或翠綠或鉛白，融為一體，卻無絲毫突兀，花枝或花梗的線條骨感也使得花卉頎長而尊貴雍容。而四方的青花盆與以八吉紋、長壽紋和金錢紋勾勒的黃色織錦，則是典型的東方文化元素，整個畫面的比例甚至還有文人畫掛軸的影子。恰如吳冠中所言“我覺得常玉自己就是盆景，巴黎花圃里的東方盆景”。

又或者常玉筆下時常出現(xiàn)的弱小而孤獨的動物，巨大的反差對照，令人不由產(chǎn)生凄涼感。一望無垠的蒼茫大地中，如滄海一粟的動物或疾行或緩步，卻像迷路一般，不知身在何處或該往何處？這種畫境，用最少的形色表達，是常玉的風格，也契合文人畫精神的主調(diào)。從這個方面來說，他的作品，只是用西洋畫的方式，表現(xiàn)東方的審美。

所以，常玉從來不是“東方馬蒂斯”，他只是他自己。

畫畫不為刻意追求藝術(shù)成就，僅為心中釋懷

常玉出身于四川南充的一個富貴家庭。父親常書舫，是當?shù)匦∮忻麣獾漠嫀煟援嫪{子與馬聞名，母親喬氏也是大家閨秀，知書達理。大哥常俊民與二哥常必誠則分別經(jīng)營著四川最大的絲綢廠與中國最早的牙刷廠。

生活在這樣的書香門第中，常玉自小便耳濡目染著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他的父親，非常在意孩子的修養(yǎng)與學識培養(yǎng)。其實常玉，本名為常幼書，從這個名字，也可以窺見其父對這位排行老六的幼子有著很深的期望。

在常玉剛10歲時，常書舫就請了有著“晚清第一詞人”之稱的趙熙，教他書法與繪畫。話說趙熙25歲時，就高中進士，名列一等，在詩書畫詞等方面有著很深的造詣。

常玉跟著他學習的幾年時間，對于中國書法與文人繪畫藝術(shù)的理解，應當是受益頗多。再加上父親平日里的言傳身教，所以在他以后的作品中，總是可以追尋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元素，尤其是畫馬這一個題材。

在17歲時，常玉到上海美術(shù)學校就讀。當時的上海，洋畫運動開始興起，從小受到藝術(shù)熏陶的常玉也不免受到影響。而日本近代美術(shù)史的發(fā)展對于國人也有著觸動，很多藝術(shù)家都開始漸漸擯棄了門戶之見，也萌生了對西方繪畫的向往。

自由的法國巴黎是當時很多人心中的朝圣地，很多國際知名的畫家都聚集于此，如日本的藤田嗣治、西班牙的畢加索、意大利的莫迪里阿尼……更何況，吳稚暉的“勤工儉學會”，也有著很大的推動，讓多少尋求夢想的年輕人都希望能夠借此出國學習現(xiàn)代藝術(shù)。此時的常玉，得到蔡元培推薦，留學巴黎也就水到渠成。

到巴黎后，常玉沒有同徐悲鴻、林風眠他們那樣進入藝術(shù)學院進修，而是選擇了更加開放的大茅屋私人畫室。這點倒是十分符合這位翩翩貴公子的作風，他畫畫本身就不是為了刻意追求藝術(shù)上的成就，而僅僅是為了心中的釋懷。

在巴黎，那嘈雜的私人畫室中，大家都爭著往前去畫模特，而常玉卻在畫著那些素描模特的人。一切就像詩中的描寫的，“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常玉是幸運的。在眾人苦修的時候，他正在街頭喝著咖啡，與認識的或不認識的人聊著巴黎的天氣，或者拿著相機，捕捉著那些往來的過客。

這般純粹的無雜念的，才是最自由的。或許，這才是藝術(shù)的初衷。

很多畫商希望與他合作，可他并不買賬，或許他的性格注定他日后的窮困

天有不測風云，常玉的哥哥因為日本絲廠的傾銷，很快破產(chǎn)了。遠在巴黎的常玉，好似斷線的風箏，瞬間沒了經(jīng)濟依靠。對于常玉來說，這個自小沒有金錢概念的富貴子弟，此時根本無法維持往日的開支應酬。不可避免的是，他開始窮困潦倒。

好在，有一些對東方藝術(shù)感興趣的人，如畢加索的經(jīng)紀人侯謝等，結(jié)識了常玉這個鶴立獨行的藝術(shù)家。他們成了常玉的經(jīng)紀人，也接濟著常玉這個并不懂生活的人。在他們眼中，常玉是個有才華的人，而且正在起步。

侯謝不斷給常玉介紹當時巴黎藝術(shù)圈的名流，試圖讓他的作品更快為人所接受。在1932年，常玉被列入法國《1910-1930當代藝術(shù)家生平辭典》第三卷，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入選。

如果不是常玉執(zhí)拗驕傲的性格，或許他本可以不用忍受后來生活的窮困。當時，有很多畫商希望能與他合作，可是常玉并不買賬。在他眼中，畫商是不可靠的，更為重要的是他無法忍受畫商言語中的傲慢。無法處理好與畫商的關(guān)系，侯謝也只能離他而去，留給常玉的只能是繼續(xù)窮困。然而，離開了畫廊的合作，經(jīng)紀人的推介，這也直接導致了常玉的作品漸漸不被市場推崇。

的確，常玉有著藝術(shù)家的獨立個性，他沒有學會妥協(xié)。這一點與他的出身有關(guān)，在他的世界里，屬于自己的驕傲，一直都在。

富貴公子的出身，給了他足夠的驕傲，也讓他的私生活顯得有些混亂。家道沒有中落前，常玉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在巴黎，他邂逅了一位美麗的法國女子，哈蒙茲男爵的女兒瑪素。然而，這段感情僅僅維持了三年，最終因為常玉的多情兩人各奔東西。

筆者以為，只有這樣的常玉才是完整真實的常玉，他從來都不完美。

后來，常玉又認識了好友羅伯特·法蘭克，一位日后赫赫有名的攝影大師。在法蘭克與常玉共用工作室的幾年時間內(nèi)，他一直盡心為常玉出售作品，盡管最后一幅也沒有賣出去。法蘭克知道，常玉的畫，有著不同尋常的真誠與嚴謹，也有著獨特的東方元素，他知道總有一天，人們會意識到。然而，他也萬萬沒想到，有一天常玉的作品價值會如此之高。多年以后，常玉留給他的29幅畫作，法蘭克將拍賣所得的款項捐給耶魯大學，成立了法蘭克—常玉獎學金基金，用來資助中國藝術(shù)青年的學習。

常玉的人生，是頗為悲情的。在1966年，他因為煤氣泄漏，在巴黎小公寓內(nèi)去世，孤獨而凄涼。在他生前，并沒有得到足夠的尊重，明珠蒙塵。如果不是后來人發(fā)現(xiàn)他的藝術(shù)，他只會寂寞地躺在貧民墓地里，等到租期過了，然后再無蹤影。

從風光顯赫的貴公子到客死異國他鄉(xiāng)的漂泊浮萍，對于常玉來說，他一直孤獨。

對他而言，故鄉(xiāng)很遠，他鄉(xiāng)很冷。如今，我們看他的作品，從粉色時期過渡到黑色時期，也是他人生際遇的轉(zhuǎn)變。從此，他的作品很少對未來的向往，有的只是形單影只，這是一種孤獨的極致。畫作中，就算是有兩只或多只動物相伴，那也是他對于溫暖的一個渴望，一如那些獨眼視人的裸女，暗自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