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今年極具關注度和話題度的作品之一，《詭秘之主》盡管尚未完結，卻已崢嶸畢露，隱隱將成為作者又一部廣受贊譽的代表作。在筆者看來，其作的成功不僅在于作者書寫技術上的持續成熟和創新，亦表現在作品中更為鮮明的人文精神，從而在網絡文學所具的“快感”之外，為文本賦予了更多的思想厚度。

首先，《詭秘之主》 延續了作者不斷自我突破的創新精神。愛潛水的烏賊的幾乎每部作品都有自身的特殊之處。其早期的《滅運圖錄》在過分強調工具和力量（技術化傾向）的修仙文趨勢中，書寫“叩問自身”的心靈磨練，頗有返璞歸真的意境。在《奧術神座》中，作者將魔法和科學融為一爐的奇思妙想迄今令人津津樂道。而《一世之尊》中則描述了一個從“低武”到“高武”（武俠類小說中人物能力的設定）的宏大世界。這種創新精神在《詭秘之主》中更為圓潤和成熟：文本以驚悚恐怖的克蘇魯文化作為整體設定和底色，神秘奇詭的多種序列的晉升途徑和“魔藥消化”作為文本的骨架，占卜、封印物等神秘學元素作為重要設定，全面建構了一個令人耳目一新的神詭世界。不過，這個世界卻有一個類似于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背景，作品中對于時代風物的呈現，對于貴族、貧民等社會階層生活狀態的翔實書寫等，都有效呈現了維多利亞時代的社會風貌。早在《奧術神座》中，烏賊就對特定歷史時期進行了象征性書寫，不過在《詭秘之主》中，這種對現實的描述從象征性表達轉為更加具象和細節化的描述，也呈現出了更為細膩的歷史質感。這種融虛幻與現實于一爐的背景構思，使得《詭秘之主》中超現實的神秘世界的營造在特定時代的社會情態之上獲得了更多的真實感。

在此基礎上，烏賊在特定歷史的呈現中還給予了文本特定的現實主題和意義，有效彌合了網絡文學價值感不足的弊端。在《奧術神座》中，作者實際上以幻想小說的方式重現了中世紀科學與宗教的激烈斗爭以及現代科學生生不息的發展歷程。在這一書寫模式中，人類對科學和知識的探索精神賦予了文本更為深厚的價值內涵。而《詭秘之主》雖然沒有直接借用歷史主題，但通過與劇情的巧妙結合，也表現了維多利亞時代底層人民的悲慘生活。在烏賊筆下，貝克萊德即是工業革命時期倫敦的化身，而東區就是貧民窟的鮮明寫照。克萊恩的黑皇帝形象也映射著古典時期英國的俠盜形象。這種書寫方式又使得《詭秘之主》富有鮮明的道德情懷。

邵燕君曾說，網絡文學卸去了對價值觀的表達而著力塑造一種快感機制，表現出一種“啟蒙的失落”。但好的網絡文學恰恰能超越這種簡單的快感表述。如作家貓膩，就善于在一種宏大社會政治中堅持對個體權力和價值的保護；與之相比，烏賊則較少涉及宏大政治本身，而更多通過對人物的道德理念的書寫來實現這一點。在《詭秘之主》中，克萊恩始終抱有對底層人民的關懷，屢次在東區阻止陰謀；在成為海神之后，他能更為廣闊地感受到底層大眾的卑微命運，為命運悲慘的女孩書寫“她是一個人”的碑文。這些書寫大大增強了克萊恩的精神厚度和人文氣質，使得主角形象更加豐富和立體，對當下網絡小說中泛濫成災的工具理性和倫理淡漠是一個很好的反撥。而就文本來說，神靈（也包括貴族）的可怕和暴虐與底層大眾的悲慘無助所形成的鮮明對比也真實表現了上位者與下位者之間的階層關系，使文本具有了更合理和鮮明的敘事動機與人文意涵。

《詭秘之主》的世界觀雖然是超現實的，但依然呈現出對于現實的特定映射。在文本中，“詭秘”一方面來自克蘇魯世界觀中強大的天使、邪神形象；但更重要的是，個體晉升中普遍的瘋狂傾向才是造成普遍混亂與恐怖的源頭。晉升儀式由此構成了一個奇特的象征：與力量一起相伴而生的還有瘋狂。相比大部分網絡小說中類似游戲的機械升級設定，烏賊顯然對個體有了更具辯證意味的思考。事實上，在其作品中，修煉并不是一種純粹的技術化行為，而總是關聯著個體的精神體驗和觀念認知。在《滅運圖錄》中，大道之爭縹緲難測，心靈磨練不夠就會身死道消；《奧術神座》中魔法師如果世界觀碎裂就會頭腦爆裂。而《詭秘之主》的晉升（修煉）體系則更加可怕，失控成為了非凡者揮之不去的夢魘，構成了詭秘世界觀的基礎。這不僅避免了文本成為簡單的升級爽文，也對小說中人物的個體精神展開了更為深刻的探索。

如果說網絡小說中的升級機制是對當代社會個體的自我想象，那么，烏賊的作品則凸顯了個體在這一狀態中的精神維度。《滅運圖錄》表現了個體對自我的堅定，《奧術神座》思考個體對科學知識的信念，而《詭秘之主》則表征了個體在技術化社會中深刻的精神風險。烏賊用一系列的設定表現了這一絕妙隱喻：魔藥力量誘惑與精神失控的雙重性表征了技術化、理性化社會中個體片面追求物質成功所面臨的精神危機；“扮演法”則更為具象地展現了這一風險，即在當代社會愈發復雜和專業化的語境中，人們身份的多樣性以及相應的人格面具和表演成分的增加，凡此種種都會帶來個體自我認知的困難，而“錨”的設定與之一脈相承，隱喻了當代個體普遍的群體性孤獨狀態和隨之而來的脫離集體和社群的風險。通過這個別具一格的體系設定，烏賊筆下的非凡者的晉升更為辯證和深刻，賦予了文本更多的意義空間。

而就人物安排來說，烏賊筆下的主人公也有著鮮明的精神追求，擺脫了將修煉本身作為目的的技術性循環。安迪斯晨風早已指出，在烏賊的小說中，總是存在著一個個體沖破“被安排”的命運的主題。在《一世之尊》中，孟奇等人身不由己，進入輪回世界，而他個人不過是阿難復生的工具。但他不畏艱辛，斬斷控制，掌控了自己的命運。而《詭秘之主》行文到現在，不僅主人公深陷迷局，整個世界也只能屈服于神明的威嚴。主人公的成長歷程就是一個探尋自我身份的過程。這種精神上的勇敢與強大比之很多網絡作品中片面強調個體力量的意淫性描寫，高明不知凡幾。而本文也因此被賦予了更為積極和正面的意義感受。

正如前文所述：在《詭秘之主》中，詭秘和恐怖有兩大源頭。一是來自于克蘇魯文化觀中的恐怖邪神，這是種外在的恐怖；二是來自于非凡者普遍的瘋狂和失控的恐怖，這是一種內在的恐怖。在這個體系中，克萊恩的成長也就存在著與之相對應的兩條精神線索，對于個體身份的發現和探索，以及擺脫可能存在的被掌控和被安排的命運，這是他勇于對抗邪神的精神源泉；而保有初心（人性），在諸種扮演之后依然能夠不迷失自我，則是他避免走向瘋狂的內心要求。故而，《詭秘之主》不僅延續了烏賊小說一以貫之的追尋自我的主題，還通過巧妙的設定，將這個尋求自我的故事從社會層面進一步擴展到個體心理的層面。克萊恩需要追尋自己的身份，但在這個過程中，堅持內心才是避免迷失的核心方式。在故事中，克萊恩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個被操縱的個體時，也曾一度迷失，但最后依然能回歸自我，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詭秘之主》前所未有地深化了烏賊關于個體的主題。

與克萊恩的這種精神探索相對應的是在《詭秘之主》中人物群像也體現出了一定的精神深度。克萊恩與梅麗莎、班森的親情，在克萊恩詭秘難測的生活中成為他心靈的一個安慰；非凡者的瘋狂和恐怖對于大眾生活的威脅使得隊長和守護者的群像熠熠生輝；隊長和戴莉女士的愛情也因為隊長悲壯的故事而分外動人。早在《奧術神座》的前傳中，烏賊就極為成功地刻畫了魔法師們反抗教會壓迫的悲壯歷程，以幻想的形式展現了人類對知識的渴望和追求；在《詭秘之主》中，守夜人的形象同樣可以延展到為了大眾利益而奮斗犧牲的英雄形象。而恰恰是對于梅麗莎、隊長等平凡形象的塑造，《詭秘之主》在詭秘的氛圍中彰顯了人性的可貴，加強了文本的感染力。有趣的是，與之相比，阿蒙、亞當等天使形象的刻畫亦十分精彩，但卻是作為詭秘和恐怖的化身而出現，在他們的身上，神性已完全取代了人性。這種人性與神性的對比豐富了文本的主題，亦更為深刻地展現出烏賊想要表達的從人到神的陰影和暗面。

當然，《詭秘之主》取得成功的很大一部分原因要歸結于其日臻成熟的書寫技術。女性形象和情感描寫在這部小說中已有了長足的進步，而舉重若輕的調侃和諷刺在該文中也得到了發揚。比起前一部作品《奧術神座》中路西恩性格的相對模糊，克萊恩的形象要鮮明得多。不僅沉穩、有擔當，也有著“跑路”和“叫家長”的“克慫”氣質，再配合其扮演愚者的神棍形象，令人覺得親切可愛。其他人物亦是各具神采，以塔羅會為例，奧黛麗、阿爾杰、倫納德等人無不惟妙惟肖，契合人物身份設定。而在人物描寫之外，龐大的22條序列設定也大大超越了一般的網文設定，豐富性、神秘性與趣味性兼得，令人為之贊嘆。

整體來看，《詭秘之主》已經顯露出成為不可多得的網絡文學經典之作的潛質。不過，比起其已然收獲的贊譽和認可，更重要的是我們應看到它為中國網絡文學帶來的啟示和價值。在倡導現實主義寫作的今天，網絡文學能否實現一種“現實向”的創作？從《詭秘之主》來看，一方面網絡文學的閱讀趣味和爽文機制是很難舍棄的，幻想小說中打怪升級的快感核心機制幾乎不可或缺。如《詭秘之主》中克萊恩本身的成神之旅毫無疑問也是眾多讀者的閱讀興趣之所在。只是主角升級的經典套路在文本中被處理成灰霧空間、大帝筆記、魔鏡阿斯羅德等更為巧妙和豐富的元素。另一方面，網絡文學又絕不應滿足于打怪升級這一模式本身，而應延拓出更多的精神表達和現實意涵。在這方面，《詭秘之主》毫無疑問成為了一個典范，它融合現實背景的手法，對于升級的巧妙設定，都賦予了網絡小說更為寬廣和深刻的精神空間，并將其從泛濫的個人主義、暗黑理念中拯救出來，為網絡文學賦予了更為良好的價值表達和意義空間。從這個意義上來講，《詭秘之主》是一部提升了網文品格，融匯了人文內涵的典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