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我又一次踏入鄂爾多斯草原，不禁想起了詩人牛漢。這里是他的故鄉(xiāng)，他曾經(jīng)在這里的沙漠或湖水邊駐足。

近半個世紀前，我在西北大學讀書，開始愛好詩歌。一個偶然的機會，在南院門古舊書店看到了一本小書，是牛漢的詩集《彩色的生活》，開篇一首是詩人流浪期間于1942年2月寫于甘肅天水的《鄂爾多斯草原》。系七月詩叢，編者為胡風，泥土社1951年1月出版。開本形同連環(huán)畫，100多頁，為豎排。后記寫道：“這個集子里收集的詩，大半是1947年冬天和1948年春天寫的。和敵人進行肉搏的時候，我?guī)缀跏蔷Ａ撸乙哺钋械馗杏X到了敵人的體溫急劇下降，敵人的腐臭的身軀行將瓦解。這些詩，就是在這么一種痛苦和歡樂交織著的感情里寫成的。”

牛漢的祖先曾是成吉思汗帳前一員勇猛善戰(zhàn)的驍將，當過駐守洛陽管轄豫陜晉交界地區(qū)的軍事守領，元朝滅亡后冒充一位史姓漢族人的家屬，流亡至山西定襄定居，改姓史。

1923年10月，牛漢出生在一個有文化背景的農民家庭。他的祖父在民國初年曾經(jīng)辦過報紙。他父親讀過中專，在北京大學旁聽過兩年，后回鄉(xiāng)做教員，喜愛新文學。他母親是當?shù)氐谝慌x完高小的女子，憑口授教童年的牛漢背過幾十首唐詩。1937年，牛漢隨父親逃難到西安，賣過報，學過畫。次年徒步到甘肅天水讀國立中學，開始寫詩。1942年，發(fā)表長詩《彩色的生活》。

《鄂爾多斯草原》被認為是牛漢的第一首詩和成名作，這一時期也被認為是牛漢的第一個創(chuàng)作高峰期。詩中寫道：

今天，我歌頌綠色的鄂爾多斯，歌頌北中國的綠色的生命的乳汁，綠色的生命的海，綠色的戰(zhàn)斗的旗子。向遠方，我的歌滾滾的泛濫，泛濫著綠色的氣息呵！我的歌，挽抱著那無邊的草原的音浪，牧笛吹出的原始的歌音呀！從草叢里，沙窩里，大風沙灰暗的門檻里，馬蹄卷來的牧歌呀！羊的、駱駝的、韃狗的鈴音呀，像卷發(fā)的灌木叢的碎響呀，歌聲融合著草原綠色的氣息，而草原是一架古老的生命的豎琴呵！向遠方，我歌唱著，迸出從遠古便沉淀在草原里的生命的綠色……

草原上的旅人，永遠走著不是路的路呀，在大風沙里，在濃重的夜霧里，在野狼的悲歌聲里，寂寞地走著。沒有星星，沒有流水的夜歌，而他們知道，明天草原上會滾來一顆火紅的太陽。今天，鄂爾多斯綠色的發(fā)著被開墾的生命的氣息，草原像一棵埋在冰層里的綠色的苗子，靜靜的茁長著明天的生命力……

多少年之后，在談到《鄂爾多斯草原》時，牛漢說，“這首詩的情調沉緩，有點像黃昏或深夜駱駝鈴的聲音。這種舒緩的情調，有意無意地帶著馬頭琴的韻味”。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在《長安》文學月刊當編輯，牛漢多次來西安，就住在編輯部所在的教場門警備區(qū)招待所。我常作陪在街頭吃羊肉泡饃，逛歷史遺跡，談詩，談文壇往事。他是我所敬重的詩人，與老詩人結識使我真正開始懂得了詩。前輩的詩的感官始終保持著靈敏而奮迅的狀態(tài)，在平凡的自然現(xiàn)象里，捕捉著人和自然與社會相融合的復合情感。牛漢的《悼念一棵楓樹》，發(fā)表于《長安》，詩作所反映的不單是人與自然的關系，有更深層的象征意味。

牛漢說，那本《彩色的生活》，他卻找不見它了。卷首的《鄂爾多斯草原》，我讀過多遍。我曾收到牛漢寄來的《牛漢抒情詩選》一書，這本書隨我在海南島度過8年時光，又隨我回西安，至今仍站在我書架的顯要位置。后來，我得到了他輾轉贈送的詩集《海上蝴蝶》，這是詩人創(chuàng)作生命復活后的第二本詩集。

新世紀初，我在陜西省文聯(lián)辦文藝刊物《新大陸》，主編《百年陜西文藝經(jīng)典》，“詩歌百家”不可不選牛漢的，便向前輩約稿。牛漢給編輯回信說：“謝謝西安諸友記起了我這個曾經(jīng)在陜西生活過多年的老漢。40年代初，我的詩文不少在西安刊出，我一生忘不了關中平原哺育我的恩情。”

手寫的“牛漢簡歷”中，提到“抗日戰(zhàn)爭期間，在陜甘地區(qū)讀中學、大學。1940年發(fā)表文學作品。在西安出版的文學雜志《黃河》（謝冰瑩主編）、《高原》和詩刊《匆匆》發(fā)表詩和散文。1945年初在西安與友人編刊《流火》雜志，并發(fā)表長詩《老哥薩克劉果夫》，協(xié)助鄭伯奇編《秦風工商聯(lián)合報文藝周刊》。”可見他的陜西情結。

2013年9月，我從網(wǎng)上得知詩人牛漢逝世的消息，不禁感到悲愴。最后一次見面是在中國作協(xié)第七屆代表大會上，我看見牛漢先生高大的身影，急忙上前問候攀談，老詩人年登耄耋，仍精神矍鑠。我吸吮過牛漢詩風的乳汁，老詩人去了，我黯然落淚。曾經(jīng)與前輩在一起攀談的情景又浮現(xiàn)眼前，從此陰陽兩隔，唯在念中。

鄂爾多斯，在20世紀40年代是怎樣一幅情景？血管里流淌著祖先血液的蒙古族漢子，喉嚨里吟唱出的鄂爾多斯是那樣的蒼涼、凄美而悲壯。同時也滿懷希望，相信暗夜的盡頭，草原上會滾來一顆火紅的太陽，草原像一棵埋在冰層里的綠色的苗子，靜靜地茁長著明天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