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礎寫作課上，我曾對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的大一新生做了一項簡單的調(diào)查： “今時今日，你還愿意成為一名作家/詩人嗎？ ”班上41位同學，有19人表示有一定的意愿，但同時堅定地表示寫作只能成為他們的業(yè)余興趣愛好，而不會成為他們將來養(yǎng)家糊口的職業(yè)。在此之外的22人表示對寫作毫無興趣。在這其中，又有一大半的人不無遺憾與懊惱地表示：“原本我對寫作是有興趣的，但初高中的應試作文無情地摧毀了我的寫作夢想” 。其余不感興趣者則紛紛表示他們深感寫作的艱難與無趣：沒有寫作天分、不知寫什么、不知怎么寫、不知寫了又有什么用、不知寫了又有誰會看……

這次調(diào)查盡管樣本數(shù)量并不大，卻已經(jīng)能夠暴露出當前我們高校基礎寫作教學中存在著的許多問題。該如何教一群并不特別熱愛寫作的人進行寫作？如何重新喚起他們的寫作熱情？更致命的問題是，如何將他們被應試作文所禁錮的想象力與才華重新解放出來？再往深處想，應試作文被我們視為“禁錮之惡” ，那大學的基礎寫作教學難道就絲毫沒有“規(guī)訓” 、“固化”他們的一面嗎？大學中現(xiàn)行的基礎寫作教學又是否具備“解放”與“拯救”的能力與功效？

對于這些中文系的大一新生而言，當我在課堂上不斷地告訴他們“千萬千萬別再用你們應對考試的那套思維與筆法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他們同樣遭遇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崩塌：“我們學了十余年的方法、技巧，就這么被否定了？應試作文與文學創(chuàng)作真的是如此針鋒相對、格格不入嗎？倘若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那么又當如何去寫？ ”

于是，有勤奮、好學的學生便虔誠而認真地翻起了手中的基礎寫作教材，試圖從課本的字里行間尋找文學創(chuàng)作的方法與路徑。課本中有與寫作相關的種種要素、寫作思維的界定及其種種特征、寫作手法的分類及特征、各類文體的特征及寫作方法等等一系列看似齊備的、系統(tǒng)化的知識。但是，當課本要求他們要注重觀察生活并從中提取素材時，要求他們要具備創(chuàng)新性寫作思維時，要求他們靈活運用各種寫作手法與各種語言時——他們實際上并未從課本中獲得行之有效的進入寫作的方式。這就好比課本中說小說要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要注重細節(jié)，但是，如何塑造、如何抓細節(jié)等具體問題并沒有得到解決；又比如，談及詩歌寫作，總是強調(diào)要有濃郁的情感、凝練的詞句表達以及獨特的審美意象等，然而，如何提升情感、如何打磨字句、如何借助意象以傳情等具體可行的技法卻并不見蹤影。即便有，那依然是一些高度概括的而非具體可行的、學術化理論化的而非切實可操作的表述。這對大一新生而言沒有什么直接的幫助。基礎寫作，應當是一門以寫作實踐為中心的課程，而非空洞而枯燥的理論課程。這正如我時常向他們所說的那樣：“如果不嘗試著去寫，去練，那么就算你把這本教材背得滾瓜爛熟，你仍然學不會寫作！ ”

基礎寫作教材過于理論化、抽象化是目前高校基礎寫作教學所遇到的困境之一。授課教師以一種看似系統(tǒng)化的培養(yǎng)方式，將“寫作材料”“寫作思維”“寫作方式”等概念塞進學生的腦海中。這樣的教學方式帶給學生的，先是一連串的疑惑，緊隨其后的可能就是無止境的厭煩與打心底里的拒絕了。而這與我們基礎寫作課培養(yǎng)學生寫作興趣、提升學生寫作能力的初衷無疑是相背離的。

因此，從學生、教材、教師三個方面看，當前我們的基礎寫作教學，都應當有新的探索與新的變革。近些年來，許多高校都紛紛開設了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引入西方的創(chuàng)意寫作教學模式，在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著重挖掘?qū)W生的寫作興趣、提升學生的寫作能力。相較于傳統(tǒng)寫作理論式的基礎寫作教學，創(chuàng)意寫作教學無疑有著更強的實踐性與針對性：它并不以寫作理論為基石，而是以寫作實踐為核心；它并不是簡單地告訴我們應當以何種寫作思維、何種寫作方法進行寫作，而是細致地、一步步地訓練我們對小說、詩歌、非虛構、影視劇本、書評影評等具體文體的掌握；它要求授課教師應當具有相關的寫作經(jīng)驗，而非純粹的“紙上談兵” 。因而，我們看到，眾多高校或是開啟“駐校作家”模式，或是成立以作家（而非學術教授）為主體的創(chuàng)意寫作教學中心，莫言、余華、格非、劉震云等著名作家也紛紛走進高校課堂。

從基礎寫作到創(chuàng)意寫作，這是當前高校寫作教學的必然趨勢。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從基礎走向創(chuàng)意？顯然，莫言、余華、王安憶等人不可能擔負起全中國高校寫作教學的任務——那么，探尋一種新的、可行的、兼具針對性與普適性的寫作教學模式就顯得必要而緊迫了。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復旦大學、上海大學、武漢大學、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等高校在這一方面已經(jīng)進行了相關的探索。

依我看來，“破”與“立”應當成為探索基礎寫作教學改革的兩個重要維度。

破除陳舊、固化的觀念與落后的教學手段是高校基礎寫作教學改革的基礎。首先需要“破”的是學生對于寫作的片面理解：寫作并非是小說家、詩人的專屬技能，在這個網(wǎng)絡時代，每個人都是寫作者。破除了學生對寫作的偏見，讓他們在對文字的排列組合中嘗試著重新發(fā)現(xiàn)表達與創(chuàng)作所帶來的快樂，才能有效地喚起他們對于寫作的興趣。然而，這依然是不夠的。過于理論化的基礎寫作教材、照本宣科的授課教師，在相當程度上同樣應當?shù)玫健捌瞥?。在基礎寫作課上，學生及其創(chuàng)作實踐才是真正的主體與核心。而教材、教師，應當是盡責而有效的引路人——畢竟，寫作從來都是個人化的、“孤軍奮戰(zhàn)的” 。最后，還需要破除的是落后而枯燥無趣的基礎寫作授課方式。在我看來，傳統(tǒng)課堂上“教師講授、學生聽講”的方式并不完全適合于基礎寫作的課堂。教師在課堂上侃侃而談，學生接收了一堆概念、優(yōu)缺點與技法，但卻完全不進行寫作練習——這同樣是無效的教學。寫作教學應當以練筆為中心，讓學生在不斷的練習中體悟?qū)懽鞯南嚓P知識與技能；讓學生在不斷的練習中發(fā)現(xiàn)問題、解決問題進而提升寫作能力。而教師，應當以其學識與審美（審美能力顯得如此重要）引領學生走向?qū)?yōu)秀作品的欣賞與借鑒，應當以其自身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指導學生解決寫作過程中遇到的難題，應當在對學生作品的不斷點評中指引學生形成寫作風格。在這樣一種轉(zhuǎn)變之中，傳統(tǒng)基礎寫作教學的“大班制”同樣顯得不合時宜了，更具有教學針對性的“小班制”課堂更加符合基礎寫作教學。

破而后立：“破”是艱難的，“立”同樣顯得不易。我期待一種日常生活化的、有品質(zhì)的、持久的寫作：寫作不僅僅是一門課程，不僅僅是畢業(yè)需要拿到學分的任務，不僅僅是課堂上那短暫的九十分鐘內(nèi)容，而是顯現(xiàn)或內(nèi)化于我們?nèi)粘Ｉ畹囊环N能力與品質(zhì)；寫作不是概念化的理論組合以及對這些理論的拙劣挪用，而是帶有溫度、氣味與輕重的生命體悟及其傳遞；寫作不是為了交作業(yè)拿成績，不是為了在他人面前炫耀自身的才華，而是遵照內(nèi)心的聲音，言我所欲言，創(chuàng)造我所想創(chuàng)造，在字與字的組合中碰撞出燦爛的火花，在詞與詞的相逢中發(fā)現(xiàn)存在的意義；寫作不僅僅是單純地提升語言表達能力，而應當成為個體生命中一種高尚而珍貴的審美與追求。在這求索的過程中， “破”與“立”將無處不在，且將持續(xù)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