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大海不可辜負(fù)

 

這海水像是用永恒做的

鋪得比時間還遠(yuǎn)

這海風(fēng)無妄地吹著——把潮濕像隱秘的

記憶一樣留在了我們體內(nèi)

這海浪輪番撲跌在紅褐色的巖石上

飛濺的迸裂比死亡更驚艷

這海灘，細(xì)膩、平整、松軟，像是大海

遺落在岸邊的

一只供我們沉思、休憩的枕頭——

這海港，規(guī)避歧途，建在所有風(fēng)暴之外

如此靜默、溫柔，一次次

接納著我們的到來和離去……

 

消停的春意

 

消停的春意擱淺在海灘上，

像幾個破碎的水洼。

 

月光照著。

月光不可能抹去這些水洼，因?yàn)樗鼈兪?/p>

消停的春意。

 

海浪一次次

一次次跳起來撲打……海浪也擄不走

這些水洼——

因?yàn)樗鼈兪窍５拇阂狻?/p>

 

我曾經(jīng)在你身上觸摸到這春意，

在絲綢的靜電中

布裙的褶皺里，在海風(fēng)吹起的——偶爾

拂過我面頰的

你頭發(fā)的嬉鬧中……

它們變換不同的姿勢生長，

就好像大海是一座秘密運(yùn)行的春之花園。

 

后來，當(dāng)我們逆著月光上山，

當(dāng)我們在寂靜的山頂上唱起憂傷的歌謠，

我們在時間中返身，同時看見了

那些擱淺在海灘上的

破碎的水洼——它們被沙子收藏在

記憶中，閃爍如星辰，

絕望像停止生長的春意。

 

我嘗到了歡愉中的悲傷，那是消停的

春意；我享受著憂悒里的甜蜜，

那是消停的春意。

 

激 蕩

 

我擁有一座大海但我不知道它有

多深多寬——它近乎絕望的未知領(lǐng)域

令我沮喪又著迷。我擁有一座

大海它時而暴怒時而又安靜得像

一個廢棄的莊園——落日是它懸垂的

門廊和籬笆。我擁有

一座大海我不知道揮霍了它的多少波浪，

它鋪向遠(yuǎn)方的枕木充滿風(fēng)險和動蕩。

我擁有一座大海我時而在它的

浪尖上嬉樂時而又潛入它的內(nèi)面像

一條脫光衣服的魚。

我擁有一座大海而我的肉體是它閑寂的

沙灘。——多少往時的癲狂、享樂像

失事的船只，沉入了它的深處。

我擁有一座大海我把我的頭埋在它

藍(lán)色的呼吸里。——水做的枕木是它的

肋骨嗎？我擁有一座大海它

從不說話，只把它無盡的

處女地祭奉給我像一個溫柔的墳冢。

 

海上夜旅

 

白晝?nèi)绱硕檀佟?/p>

很快，翻過黃昏，他又駛?cè)肓寺L夜。

風(fēng)像一根隨時帶在船上的纜繩，

但他不知道將它系在哪兒。

 

到處都是漂浮的古拉格群島。

星光落進(jìn)海里，長成倒立的釘子。

他遺落了什么在陸地上？

又將什么帶進(jìn)了這茫茫大海里？

 

黑夜是唯一的方向，

而水，成為最后的倚靠。

他有時會把肉體留在小船上，

攜帶著靈魂，獨(dú)自到大海深處游蕩。

 

他又遇見了那個在鯊魚肚中打坐的自己。

掀開傷疤，他又看見了那只標(biāo)槍。

然而沒有一滴水保存他的過往，

更沒有一條路指給他未來。

 

他的小船裝滿了靜默的風(fēng)暴，

載著他在大海上盲目飄蕩。

他不知道黑夜的出口在什么地方，

海浪撲過來，他和小船一起晃了晃。

 

陶 像

 

十年前，一個遠(yuǎn)方的陶匠依據(jù)我的照片

為我塑了一尊陶像。

剛開始，誰也看不出像我；

直到第九年，那死去陶匠的妻子輾轉(zhuǎn)來到

我這兒，看見書柜上的陶像，

驚呼道，神了！

大家才發(fā)現(xiàn)，

那陶像比我還像我。

 

十多年后，不計其數(shù)的陶匠面對我的真身，

為我塑了數(shù)不清的陶像。現(xiàn)在，

它們像精致的藝術(shù)品，

擺滿了我的空間。可是，當(dāng)那死去陶匠的妻子

再次輾轉(zhuǎn)來到我這兒，

她用一尊陶像否定了所有作品——

“在酷肖與神似之間，埋著一雙看不見的

區(qū)分時間變化的手，”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