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林出版社日前出版了已故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與其女兒范妮亞·奧茲-扎爾茨貝格爾合著的《猶太人與詞語》。該書以奧茲父女間對話的形式呈現二人對于文學、歷史、學術等的探討。

范妮亞·奧茲-扎爾茨貝格爾為奧茲長女，獲牛津大學博士學位，現任以色列海法大學教授，兼任歐洲猶太研究中心主任等職位。關于本書，范妮亞說：“書里的很多話題是我們家飯桌上常討論的，我感覺三歲就開始寫這本書了。”

6月10日，范妮亞·奧茲-扎爾茨貝格爾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舉辦了名為“我的父親阿摩司·奧茲：希伯來語作家，具有全球視野的思想家”的主題講座。

范妮亞·奧茲-扎爾茨貝格爾

范妮亞·奧茲-扎爾茨貝格爾：

我的父親阿摩司·奧茲先生五個月之前離開了我們，他的書使世界變得更小，也使世界變得更好。

我的父親阿摩司·奧茲是用希伯來語寫作的作家，希伯來語是一個小語種，說希伯來語的人也只有一千萬，比北京人還少。但我的父親是一位人本主義思想家，他思考的是整個世界。

我的父親曾經來中國兩次，一次是2007年，一次是2016年。他對中國印象非常深刻，回去以后也跟我講他在講座的時候對聽眾說：我是猶太人，你們是中國人，我們代表著兩個人類的古文明，猶太人和中國人加在一起占全人類人口1/3。中國的文化非常繁榮，也給世界帶來巨大的變革。中國人可以自己作主，可以決定自己的未來。猶太人比較少，而且在歷史上的很長時期都處于流散之中。因此，猶太人會比較孤單，我們的未來并不是我們自己決定，往往是其他人用暴力強加給我們。

那么我們如何保留古代的語言、古代的書籍、古典的觀點、古代的道德、古代的哲學及詩歌？利用很小的容器——圖書。

希伯來語并不是一個死亡的語言，它只是一個沉睡的語言。我相信大家都知道它沉睡2000年，直到現代才開始復興。我父親出生的前40年，希伯來語得以復興，我父親是說希伯來語的第二代人。希伯來語文學對他來說還是比較新生的事物，他是先驅，可以說他是希伯來語現代文學的開創者。現代以色列國家建國之時，我的父親只有9歲，100年以來猶太人才開始能夠用自己的語言書寫保留自己的觀點、保存自己的書籍、保存自己的語言，也是第一次以色列有自己的國家，發展自己的經濟和科學技術。

我差不多3歲的時候，我父親和我開始就這個問題展開交流。我父親說，你要愛故事，愛語詞，愛如何用語言做游戲。我們當時談論了希伯來語，我們認為，這件事情很神秘，甚至是一個神跡。猶太人沒有自己的國家，沒有自己的軍隊，也沒有自己的經濟，他們如何保留自己的語言、書籍、觀念和文化？

《猶太人與詞語》這本書必須二人合作才能寫得出來，因為這本書就是講的是父母和子女、男性與女性、歷史與文學，年老一代和年輕一代。這本書要解釋的是猶太人的大秘密，我們如此之軟弱，經過大流散從世界各地回到這個地方，我們是怎么活下來的？只有書，只有這樣的詞語與我們為伴，我們才能活下來。

我與父親都是現代猶太人，都是世俗主義者，我們不相信有慈愛的上帝伸開臂膀在歷史中撫慰猶太民族。我認為我們是自力更生的民族，我們自己救自己。我們的祖先沒有自己的國家，沒有自己的城市，沒有自己的鄉村，甚至沒有一個長久的家。我們是如何在這三千年之中一直撐到現在？我這本書也就是講在我眼中猶太人的秘密究竟是什么？書的末尾寫了出來。雖然這是猶太人的秘密，但現在整個世界任何一個現代國家都可以從中學到東西。

在我看來，必須要有兩件偉大的事才能使得一個民族在三千年之中存活下去。一個是書寫下來的書籍，另外一個是小孩。

在公元前1000年時，我們就已經用希伯來語寫下了書籍，而且這些書籍一代一代相傳。現在可以看到公元前800年、900年時候的書。公元前1000年的時候，猶太的男孩子3歲開始到老師那里學讀寫，這非常重要，因為如果有一個小男孩要學習，不需要跨省（城）找老師，哪怕最窮的村子都有常駐的老師。這個意義非常深遠，因為孩子不可能一直留在老師身邊，當他學成之后胳膊下夾一本書，回到自己家里把書放在自己家里的桌子上。

我和父親就很多問題展開討論，比如我們兩個人在一起討論男性與女性的關系，我父親生活的年代大人物都是男性，不管是政治家還是作家，哲學家，他上大學的那些有名的老師都是男的。但很多年以來，我一直都跟他說，爸爸，我們讀一下歷史吧，歷史上有很多非常強有力的女性，但她們不幸沒有自己的聲音。如果讀希伯來圣經可以看到，里面有很多的女性試圖用自己的語言說話，發出自己的聲音。她們用自己的語言書寫與歌頌寫詩，正是這些女性改變了人類的歷史。看希伯來圣經，至少有20位偉大的女性改變了歷史。

在這個問題上，我成了父親的老師。我跟他說，你看在摩西的故事里看不到上帝，也看不到男人，只看到了一個小寶寶還有6個勇敢的女性。我相信，我們之中的所有人，包括在座的人，我們也能夠成為父母的老師。因為關于歷史上的女性這件事情，我們懂得的比父母，比祖父母多得多。雖然我和父親在這個問題上有所爭論，但這是我們一起寫得最開心的一本書。爭論并不是暴力、激烈和毀滅性的，而是帶著愛意的。因為年輕人的觀點有時比老年人好，子女的觀點可能會比父母好。這樣的爭論也是我們愛他們的一種方式。

猶太教學法里愛與勇氣并重，猶太人喜歡笑，也喜歡講笑話。在猶太人的圣經里可以看到薩拉的例子。她90歲了，上帝跟她說你要生一個孩子。薩拉笑話上帝說我還可以生孩子？但上帝沒有當時即殺之，而說你等著吧，肯定會生一個孩子的。她生了孩子以后，他給孩子起名伊薩，意思就是笑。笑并不代表不尊重，而是另外的表達尊重和表達愛的方式。

我們也在這本書里討論了猶太人的時間概念，但我認為這個觀點并不僅僅是對猶太人有意義，對所有人都有意義。假設有一個人在走路，他身后是過去，面前是未來，但是猶太的傳統里并不是如此，我們面對的是過去，因為能夠看到和知道的只是過去。我可以用現代的比喻給大家解釋。我們現在就像在開車，車的前窗覆蓋滿了什么都看不到，所以只能從后視鏡看后面的車來了沒有，這就是我們現在的生活。

我父親講了三點，我認為這代表了他內心深處非常深邃的哲學。

第一點，過去是偉大的，但是我們要注意一點，不能沉浸于過去。我的父親交了很多巴勒斯坦的朋友，因為他相信巴以之間會有和平。猶太人和阿拉伯人應該共處，他的觀點我是非常支持的。

第二點，猶太教也好，還是其它的宗教傳統，只要里面談到了道德，我父親認為都可以歸約為一點，這點是普世性的，不要傷害。不可以傷害自己，也不可以傷害他人，實在沒有辦法避免，盡量減少傷害。

第三點，在我和父親一起寫的書《猶太人與詞語》中，我們有這樣的一個建議。我們要成為好的閱讀者，我們要學習怎么愛書，而且還要告訴年輕人讀書。我們可以把文化記憶和家族的故事，自己的故事，全部都寫下來，在孩子還小的時候讓他們閱讀。當他們3歲的時候，你讓他讀吧，讓他知道一定要愛書，你的孩子們將一生都感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