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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2期|周李立:霓虹時刻(節選)
來源:《芙蓉》2019年第2期 | 周李立  2019年04月16日09:09

01

那年冬天,我過得不太如意。劉明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樂意聽他安排。

“兄弟,今天你必須聽我安排!”何況他先就這樣講。他一手舉高,扶著教師辦公室的門框。門框被人踹松動了,跟墻壁之間裂開一道寸寬的縫隙。我覺得劉明已經醉了,但這時是上午。我們鎮中心小學的孩子,還沒做完廣播體操。窗外高音喇叭高懸,播放著廣播操配樂,節奏總是慢幾拍,配樂磁帶很久以前受過潮。這是讓人沮喪的星期五。那時星期五總讓我沮喪。在舉目無親的小鎮,沒人知道,用什么方式才算正確過周末。

好在那個星期五劉明來看我,而且他說他對周末早有打算,原話是:“我們今天得干點什么。”

其實干什么都行,不過如果只是在小鎮晃悠,我們大概什么也干不成。在小鎮我甚至很難找到一位年輕人。鎮中心小學往東,大約五十米,有一家春娟臺球廳。老板娘春娟,年過六旬,據說守寡四十余年。學校稍年輕的教師,都不得不在春娟的三張臺球桌上,打發一切難打發的時間。這不容易。三張臺球桌的綠色絨面,褪色發黃,黃綠間雜,像干掉的嘔吐物。臺球很難在上面走直線,多數時候,斯諾克的彩色小球歪歪扭扭,沖著錯誤的方向,矢志不渝,跟立在旁邊的垂頭喪氣的擊球者一樣,任你發力再猛,也沒什么用,因為你并不身處一張好的球桌。

“這地方就是個大坑。”劉明踩著廣播體操的節奏,走進辦公室,自己點煙,再給我看玉溪的煙盒。我點頭表示,看見了,確實是玉溪。

他拉張椅子坐,坐下的同時,一只腳搭上膝蓋,之后他持續抖腿。煙灰于是落上他的皮鞋尖。那是一雙亮晶晶的皮鞋。鞋尖高高翹起。

劉明曾寫郵件給我,描述如何給鱷魚剝皮。我不是太信。劉明喜歡編造些若有似無的東西。他還說有朝一日,他會成為那種穿鱷魚皮的人,也許再背一只鱷魚皮雙肩包。他向往招搖過市,向往讓所有人都對他厭煩,同時又只能對他無可奈何。

辦公室沒有其他人,那些比我年長十多歲的教師,每逢星期五便歸心似箭。如果你明白邊陲小鎮的日曬氣溫如何讓成年人昏昏欲睡,就很能理解他們。他們都不在小鎮安家,多數在縣城置有房產,將妻兒老小并眾家禽,都送去那里。縣城其實并不比小鎮大多少,但在縣城,至少有更多方式打發時間,也還能見到些年輕人。

“你有什么打算?”我問劉明,假裝沒那么期待他的回答。

“反正沒在這兒做打算……什么呀?”劉明從椅子上彈起,起身的同時手已經在擦拭鞋面的煙灰。我大概知道他如何讓皮鞋始終锃亮了。

劉明踩滅煙頭,動作有點狠,說:“走,兄弟帶你去揮霍。”

“揮霍什么?”

“錢啊,芒泥,我現在有錢!”他拍著上衣口袋,那地方看上去鼓鼓囊囊,我疑心除了他過早發福的肚子,里面并沒有“芒泥”。

因為我們知道,貧窮是怎么回事。我和劉明相識,說到底也緣于我們都是窮人。在大學,有段時期,我們常登錄一個名為“字冢”的論壇。劉明的ID(身份標識號碼)就叫劉明,這名字太普通,普通得像假名字。劉明在“字冢”上胡說八道,他把那些“胡說八道”稱為科幻,事實上他并不懂物理的基本常識。他的專業是工商管理,那些年所有大學,學生最多的專業,都是工商管理。工商管理專業的畢業生都以為,這世界如果不受“管理”,便無法運轉。這是他們的天真,或這門學科的天真。我以為劉明不過是喜歡幻想,喜歡幻想的人會以為較好的生活或未來,真的存在,只是在我們目前能企及的時空外。換句話說,他們還相信希望這回事,如此而已。

“字冢”論壇規模不大,活躍用戶僅限于西安幾所理工科大學,其中能寫出通順文字并閑極無聊的人很少。沒有姑娘,這大概是“字冢”盛極一時的原因,也是它迅速衰落的原因。我們玩“字冢”,最初都為認識姑娘。西安的大學除了軍校,多是理工類,這意味著你隨便走進哪座校園,放眼望去,看見的都是男生。

論壇組織過一次線下聚會。那時期我們還相信,網友見面是前衛的事,所以興致勃勃的十幾個男生,準時出現在城鄉接合部的川菜小館,隨即發現,“字冢”的組織者滿臉胡須、身高不足一米六,網名臨風憑海。

那次是我第一次見劉明,他的長相比他的名字普通,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五官總讓我覺得似曾相識。我驚訝于他竟然真叫劉明。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剛說你是哪一個?”劉明說。他是四川人,在西安難得吃到油大火旺還舍得放調料的川菜。跟我說話時,他沒停下筷子。

“我是……”我這才意識到,我很難不臉紅地說出我在“字冢”的ID。但我還是說了,因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劉明從不臉紅。現在,他走在我前面,頭仰得很高,從做廣播體操的一百多名小學生面前走過。這讓我覺得他確實發達了。操場上塵土飛揚,孩子們總能把跳躍運動改造成群魔亂舞。教師們圍繞水泥升旗臺蹲了一圈,每一個都抽煙,煙蒂在旗桿下星星點點。再遠處,是群山。從我的角度看去,滇西南這片群山像仰面躺倒的女人。我時常遙望形似乳房的兩座山巒,那大概是我為數不多的開心時刻。

“我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這破地方。”劉明反復說。

“我受不了啊!”我說。沒人受得了。

“連塊能走的平地都沒有。”劉明提著褲腿,露出大紅色襪子——那一年是我們的本命年。我們邁過校門口的泥坑。那原本是小學生立定跳遠的沙坑。不過里面沒有沙子,只有板結的紅土。那年干旱,云南遍地都是板結的紅土。紅土適宜多種作物生長,比如煙草、咖啡。它們的共同點,是都會讓人上癮。山那邊是緬甸,產罌粟。我沒見過,只依稀知道,它們開得艷,價格貴,上癮起來程度深,要起人命來也快。越美麗越危險,是樸實的永恒真理。我對這些東西敬而遠之,就算煙草和咖啡,如果長期消費,我也消費不起。

“發達了是吧?終于想起我了是吧?”我說。

劉明樂了。他來摟我的肩。這動作對他來說,有些吃力,我比他高。我掙脫了幾下,發現他堅持要摟著我,這讓我們都走得不太自在。幾個臟兮兮的小學生,看著我哧哧笑。我們走出校門。

02

小鎮的情況并不比學校好,其實更糟。穿過小鎮的國道,那時在我看來,是全中國最糟糕的公路,因為它把我從昆明帶到這里,看起來又沒有半點兒把我帶走的打算。公路在大山深處,不得不歪扭著延伸,顯得很委屈,這一點像我。鎮中心小學的主建筑是一棟三層教學樓,即便殘破,也是國道兩側最高的建筑。

“去哪里?”我問劉明,心想,如果他真的發達了,我們該去干什么?這問題一時讓我困惑。我在小鎮待了不到半年,卻似乎有半生那么久。這個漫長的學期,仿佛永遠也不會有期末考試的時候。無聊時我想,如果有錢有時間,就離開這里,一秒不耽誤。我可能會去最好的餐館,吃最貴的海鮮,買蘋果電腦耐克鞋,去北京看話劇聽演唱會,去上海看黃浦江外灘。西安不用再去,兵馬俑不好看。我在西安呆過四年,僥幸躲過傳銷團伙,他們專門拉攏窮大學生。總之我要做真正有用的事。

“跟我走!”劉明說得確定。

“那先請我吃飯!”我不客氣,跟劉明我從不客氣。在西安,哪怕沒錢,我們也一起吃霸王餐——那次逃單雖然狼狽,事后想來還是得意,是可以拿來吹噓的事,只是我們都沒有姑娘,吹噓的時候找不到對象。

“不在這兒吃!這有什么東西能吃?”劉明說得氣勢洶洶。

我們最終坐上開往縣城的公共汽車。這似乎是唯一的選擇。公共汽車一小時一班,我們等了五十五分鐘。上車時快到中午。

大巴車上乘客很多,不少人站在通道。這是星期五,小鎮居民哪怕成天無所事事,也相信星期五該去縣城走一趟。人的天性總是想往更好的地方去,但往往,現實中的人,都在往更壞的地方墜落。

我的座位底下,塞著兩只郁郁寡歡的公雞。雞爪和翅膀被紅布條纏到一起。大巴車司機一手開車,一手擺弄手機發短信,不時往窗外咳出濃痰。大巴車開動,沒多久,進入盤山公路,司機大叔不怎么看前方。乘客們并不顯出驚慌,除了我,始終提心吊膽。我的老家在關中平原,我還沒習慣山區公路的曲折蜿蜒。我知道劉明在四川山區長大,他應該見怪不驚。但我發現,他也緊張,顯而易見,他兩腿亂抖。于是我確信,他真的發達了。他緊張就說明,他現在擁有的某些東西,他舍不得失去了。

“你都去干什么了?這么久才來找我?”我問。

“我去……”大巴車轉彎,劉明朝我撲來,我側身躲開。他撲向我旁邊站立的中年婦人。婦人站穩后,低頭露出慈悲的笑容,像是為瞥一眼被劉明撲過的胸脯或肚皮——其實分不太清——并不跟他計較。

劉明勉強坐穩,又一個急彎,把我們往另一側甩去。劉明就這樣顛來倒去說話。我也顛三倒四接茬。

“我去……這個,說來話長……等……晚上,我慢慢講……”

我東倒西歪地回應他:“你……是不是……賣腎了?”

“你說什么?”

“賣腎!”

“什么?我……腎……好著呢,孔子說過……如此腎好,腎好……”

有段時間,劉明常給我寫郵件,最頻繁的時候每天都寫,什么都寫。那時“字冢”已不存在,據說是服務器到期,臨風憑海同學沒錢續約,但我們還是相信,“字冢”解散的真正原因,是論壇上沒有姑娘。所有人都覺得,那沒什么意思了。用戶懈怠,而臨風憑海同學一露真容后,也失去吸引力和號召力,眾人不得不作鳥獸散。臨風憑海同學不缺錢,他雖然面目可憎,卻出身富豪之家。他給我造成一種有錢人都相貌奇異的刻板印象,如今依然未得到糾正。我和劉明在同一所大學,校園巴掌大,我們總能無意碰上,但劉明還是喜歡寫郵件。有的人總是相信,寫下的東西比說出來的真實。我們都是這樣的人。如果兩人都花光了生活費,就一塊兒垂頭喪氣打電話,向各自家里要錢。這是最難應付的電話。也有荒唐時,比如相約去賣精,只是找不到愿意向我們付費的合法機構。有時,劉明心內委屈,會嚷:“這樣下去只好賣腎,生命苦短得及時行樂。”后來聽說,賣腎影響行樂能力。他不再提這話。每到新年,我們喝啤酒,喝酒的時候許愿。劉明說,他每年的愿望都一樣,希望在三流大學的日子,盡快過去,早日穿上鱷魚皮。

“難道畢業我們就不窮了么?”我每次都問。

“當然啊!要不上這大學做啥子?你腦子出什么問題了,說這喪氣話,新年不興說喪氣話。”劉明拍我腦袋,我拍回去——彼此都很不樂意。

劉明說:“我得先想好我最想要什么、想干什么,免得發達了再去想,多麻煩。”

“我想畢業有個好工作,不花家里的錢,我家沒錢,或者還能給家里寄錢,那再好不過,現在找個有意思的工作太難,前幾屆我們中文專業,就業形勢很不好……”

我每次這樣說,劉明都把杯子砸桌上,讓啤酒灑一桌,他沖我吼:“志氣!要有志氣!我們是什么人?”志氣我有,只是這東西沒用。劉明說:“我比你有出息,我要住最好的房子,買最好的車,再有個好姑娘,天啊,我們憑什么沒姑娘?”

我無言以對。

過了會兒,他又說:“嗯,我覺得我最想的,還是姑娘。我想給她梳頭發,她最好是長發。”

我們沒有姑娘,這讓我們不得不時常談起她們,追究緣故。我想我們都清楚,不過不愿承認,現實中姑娘并不會愛上窮小子。臨風憑海同學據說經常換女朋友,這種消息時不時傳來,令我們黯然神傷。

03

盡管知道縣城并不比小鎮更氣派,但我腳踩柏油馬路時,還是感覺恍若隔世。我對大城市的印象,都來自西安,另外我在昆明短暫呆過一星期。邊陲之地的縣城,似乎跟西安昆明都不一樣。我發覺這是因為街上行人的緣故。這里都是皮膚黝黑的人,神情全像剛從漫長的夢中醒來。我不知道他們看我,是否也有類似印象。我希望不是。我還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我就此成為他們中一員,在偏遠貧乏之地,得過且過,一輩子對山外世界一無所知,也不想去知道。

劉明張開雙臂。我認為沒有陽光的陰冷街道,不值得擁抱。

“干嗎呀?”我說。

“干嗎?進城了啊!”劉明說。他現在離我不遠的另一個鄉鎮工作。我沒去過劉明工作的小鎮,但我清楚,那和我工作的地方大同小異。“我現在的身份是劉助理。”劉明在上一封郵件中,介紹自己的新身份。“鄉長助理,大學生鄉官!”感嘆號其實修飾不了他的落魄,我知道,因為我的落魄與他近似,好不了多少。

“然后干嗎呀?”我說。

“走,去朗波蒂卡。”劉明手指某個方向。我順著看去,只看見冬天的山脈,在若有似無的霧色中,如一群潛伏的猛獸。

朗波蒂卡是縣城新建的酒店。所謂新建,就意味著只能被擠到縣城邊緣。公共汽車站位于城中心。站前小廣場上,有座小紀念碑,并不知道在紀念什么,在灰色的空氣中略顯哀傷。

我們在紀念碑前攔下一輛出租車。起步價四塊,比我們從小鎮到縣城的車費便宜。那輛富康車一路顫抖,仿佛座位底下裝有重低音炮音響。我們都坐后排。副駕駛座位套的背面,印著當地婦產醫院的大幅廣告。無痛人流、早泄不舉,紅色字大得像標語,緊跟其后是“最低價98元”的綠色字。我盯著“無痛人流”幾個字,陷入沉思,我想起某些很難明白的東西。劉明湊過來,說:“你是不是在看‘早泄不舉’?你現在看什么都來不及了。”

出租車司機笑起來,問我們:“去朗波蒂卡做什么?”

“去住總統套房!”劉明大聲答。

我差點從座位上掉下來。

“我走哪兒都住總統套房,就是還沒住過朗波蒂卡的總統套房,它才剛蓋好嘛!”劉明接著說。

司機還是笑。每當他笑的時候,出租車的抖動會加劇。“有錢的老板我見得多,就是帶下屬打出租車的,沒見過,真沒見過。”

“我不是他下屬。”我捶打著“無痛人流”的“痛”字。

劉明只是笑。

“那……”司機通過后視鏡用小眼睛看我,說,“那是……朋友嘛!我曉得,是朋友嘛!”

司機眼神里的東西,讓我十分惱火,我說不出那是什么。

“專心開你的車!”我煩躁地吼,存心惡狠狠。

沒開多久,我們抵達縣城邊緣。樓房逐漸低矮下去,直到變成一些孤零零的小棚屋,像被轟炸過。此外再無風景。間或出現在道路兩側山腳下的那些小塊的田野,在這個季節顯得多余而無用,真像我們。盡管這里即便冬天,依然滿山盡綠。田野里殘留著枯枝敗葉,偶爾被風刮起,在半空瑟瑟呻吟。

出租車把我們拋在一棟巨大的建筑物跟前。它龐大到似乎與這世界格格不入,似乎是外星人的惡作劇。我們不得不使勁仰頭,以便瞻仰它克里姆林宮一般豎立的尖頂。尖頂上方有塊招牌,“朗波蒂卡大酒店”幾個字如此看來,非常渺小。招牌上黑乎乎的部分,劉明說,是夜晚才會點亮的霓虹。“晚上我們一定要出來看霓虹,我都多久沒見過了,會閃的有顏色的小燈泡。”劉明說,語氣溫柔,仿佛霓虹才是我們的當務之急。

“我們干嗎來這兒?”我問劉明。

“當然是住這里最好的房間,然后給我們一人找一個最好的姑娘!”劉明依然仰著頭,神情很堅定,他過長的頭發插進毛衣領口。他可能還捏緊了拳頭。

我寧愿讓自己相信,這都是真的。盡管朗波蒂卡大酒店此時看來,離我心目中最好的建筑,相去甚遠。四周可見一些低矮的棚戶,還有幾只狗,可能是野狗,在我們腳邊追逐,不知它們爭奪的,是滿地的垃圾,還是其間零星的食物。但這棟建筑足夠高,墻面的紅色瓷磚也光潔醒目,這都讓我忍不住猜想,我會在一個倒霉的日子,遇上一位好姑娘嗎?我并不相信運氣,或者我不相信自己的好運。不過即便只是這么想來,也值得歡欣。那時,哪怕只是提到“姑娘”兩字,我也能聞到一種若有似無的氣息,那種仿佛姑娘的頭發飄散出的香甜味道,總能驅散正折磨我的全部煩惱。

“上哪兒找姑娘?”我問。這始終是最困難的問題。

“這就是我的問題了。”劉明說。

我感覺自己才第一天認識他。

04

前臺后面,坐著一位姑娘,身裹紅毛毯,發著抖。我走進大堂便明白,她為什么這樣做。冰冷的大理石地板、空闊無人的大廳,朗波蒂卡大酒店就是一座冰山。我們在冰山內部,無法停止戰栗。南方的冬天,室內比室外陰冷,我已經領教過。

其實很難分辨,我和劉明身不由己的戰栗,是否只是因為低溫。也許我們還是緊張,或興奮。誰知道呢?我們都有種在做大事的錯覺。但我們從沒做過什么大事。

大堂內,有座巨型假山,幾層樓高。幾股流水,從山頂沿山體沖刷而下,落入橢圓水池。持續的水流聲,讓我忽然想小便。

“天啊……凍死我……”劉明斜著身子,靠上前臺,說道。他伸手摸大理石臺面,又像被燙過似的,迅即縮回手。

“凍不死人,有十幾度,就是待久了不行,陰冷,越坐越冷,你們剛從外面進來,不適應,一會兒就好了。”前臺姑娘的普通話不熟練。她裹緊毛毯,輪流跺著兩腳。

“騙人吧?這有十度?你們五星級酒店不開空調嗎?”劉明說。

“老板說不開,沒客人,費電。”

“你們老板,自己不冷?”

“老板不在。看好了,眼見一個是一個,這就我一個。”姑娘答,同時指指自己的鼻子,之后同樣爽快地,她沖我們打了個噴嚏。

“這么大酒店,就你一個人?撐場子?那不安全。要是我們劫財劫色,你怎么辦?”劉明說。

“少廢話,那有攝像頭,劫什么你們都跑不掉。你們住店還是吃飯?要都不是,就趕緊走,我沒空聊天。”

“我看你也沒什么事干,除了發抖。”

“工作時間聊天,要扣工資的。那有攝像頭。”姑娘說。她很爽快,我幾乎已經喜歡上她。

“還能吃飯?”劉明問。

“不能,廚師不在,剛被辭退。但我得這么問,這是程序,那有攝像頭。”姑娘說。

“我們住店,”劉明摸著上衣口袋,說,“不對,住店太土,這么說,小姐,請給我們一個最好的房間。”

姑娘疑惑地看劉明,又看我,再看劉明:“最好的房間?豪華套房?”

“總統套房。”劉明說。

“別開玩笑了。”姑娘笑起來。

“沒開玩笑。”劉明和我沒笑。

“真沒開玩笑?”

劉明搖頭。

“總統套房不能開,你又不是總統。”

“總統套房只給總統嗎?”

姑娘仰頭,似乎在看那假山和流水,看了會兒,她對假山和流水自言自語:“好像也不是,上次開過一次,那人肯定不是總統,是個外國人……”

“那不就對了。”劉明拍打大理石臺面。

“你們兩個人?開總統套房?”

“對啊。”

姑娘狠狠白了劉明一眼,眼神嫵媚。“有錢去買吃啊,買穿啊,總統套房就一套,那么貴,睡一覺,什么都沒了。”如果她說話的腔調,也似眼神嫵媚,那就是完美了,我想。

“我有錢!我要住總統套房!”劉明著急地說,一邊飛快甩出一摞錢——薄薄一摞,新舊不一的百元鈔票,裹在一起。

劉明問姑娘,夠不夠?

“這個……我得給客房部史經理,打電話問一下,我沒有開總統套房的權限。”

“那趕緊打。”

姑娘又白了劉明一眼,之后不情愿地站起身。毛毯落上椅子。我看見她警察制服顏色的工作服,款式也像警服,細皮帶扎緊肚皮,胸腰都豐滿。

“身份證!”她攤出沒拿電話的那只手,又說,“吃飽了撐的。”

劉明看我的眼色,特別得意。對住總統套房的人,我也學這姑娘的方式,白他一眼。

“總統套房在二十八層,房號8888,一晚價格8888元,”姑娘打撲克似的,將幾張房卡和身份證拍在我們面前,“史經理說反正總統套房沒人住,空著也是空著,給你們超級會員折扣價,1888元。夠意思吧?我收你2500元,連押金。”

“夠意思!替我謝謝史經理。還有,我不需要這么多房卡。”劉明抱著胳臂,盯著房卡,好像打撲克時無法抉擇。

“總統套房標配就是五張房卡,你就拿一張好了,反正你也不是總統。”姑娘已經坐回她的毛毯里,小身體隨即縮進一大團紅色里,露出一張小巧渾圓的臉。

05

我和劉明在大堂花了些工夫尋找電梯。前臺姑娘拒絕給我們指引。“這種服務態度,明顯跟不上這酒店的水準。”劉明說,他說自己大人有大量,決不跟她計較,也不會投訴。“我們這里就這樣,好多硬件上得去,軟件就是上不去,這個軟件,其實才是最難的嘛你說是不是……”

我在假山后發現了通道。光線昏暗,大概酒店也為省電,沒開燈。我預感電梯就在通道內。緊貼著冰窖般的墻面,走進去,看見電梯按鈕,螢火蟲般發出兩團三角形的光。

“整棟樓都是我們的。”等電梯時,劉明說。

我沒理他。我想小便,肚子也餓。那些年我幾乎總是餓的。小鎮沒什么美味,當地最受歡迎的小吃,是油炸某種昆蟲。

電梯仿佛用去幾小時才抵達,慢吞吞向我們敞開,又仿佛花去幾小時,我們上到二十八層。走廊黑沉沉,盡頭處有小窗,像隧道出口,小股光線從那進入——宛如神的恩賜,引領我們找到正確的門。門上“8888”的鍍金門牌,在昏暗中閃光。劉明小心翼翼插入房卡,我覺得他的手在哆嗦,可能不全因為寒冷。四周靜穆,這讓他開門的動作,近乎某種儀式。

那時的我們,以為總統套房就是天堂。落地窗朝向縣城最美好的景致。黝黑的廠房在群山腳底,荒廢的煙囪模特般骨感而冷漠。在二十八層,我錯覺視線已越過那些山丘,直抵昆明,甚至西安。我一時來不及去衛生間,因為在眾多房門中,我很難立刻判斷,哪一扇通往衛生間。所有燈都打開了,光線似乎有水銀的質感,四處流瀉,又被無處不在的落地鏡,反復折射。

劉明闖進每扇門,嚷著:“一共三間房,不是,四間,不是,五間,哦,不對,這是個衣柜。還有三個衛生間,哈哈哈,我們一人一個半……”

我在洗手間研究有無數小按鈕的馬桶。遺憾不能憋住家伙,更慢地小便,以便依次享用它的各項功能。我的遺憾很快淡化,因為隨即有更多驚奇的發現,洗臉臺上精致的水晶杯、地上白雪般的長毛地毯……只是那面鏡子不好,過分耀眼,使我沮喪。鏡中人的臉,比我期待中要蒼老,也許只是因為我這天沒刮胡子。于是我避免再去看他——這個陌生人,幾小時前還在鎮中心小學的辦公室,摳著腳丫,認定自己在從未見過世面時,就被世面扔掉了,扔在一個全世界都遺忘的角落。

“你可以一直待在廁所。”劉明喊。

迷宮般的城池內,我們從眾多鏡面里,費力尋找彼此。我們花了不少工夫,自以為分清了主臥、次臥、書房,以及疑似的安保用房,之后我們分頭躺在圓形客廳那張黑色真皮大沙發的一端。

這張沙發會讓所有躺在上面的人,頓時感到疲倦。

“完美!”劉明說,“現在,我們得找兩個姑娘。”

“你的意思是姑娘會自己上門嗎?”我的想法和劉明一樣——那一刻我認為自己可以擁有一切,唯獨缺少一位愛我且我也愛的姑娘。這件事對我來說,或許真的很難。

“聽說有時候她們會主動給房間打電話?”我說。

“你都懂嘛!”劉明壞笑。

我說這個誰都知道一些,只要看過法制頻道。問題是,“我們就這么等電話?”我說。

劉明愣住了,仿佛剛發現這才是問題的根結。他喃喃自語:“總統套房怕是不會有這種電話的?難不成問總統要不要特殊服務?引發國際丑聞?”

“也是”,我說,“有道理,可我們又不是總統。”

“對啊,這沒來過一個總統,為什么要叫總統套房?”

“是不是總統套房只是個說法?”我弄不懂這些事,從來沒想過。

“如果只是個說法,那會有特殊服務打電話嗎?”劉明問。

我們都不知道會不會接到那種電話。劉明拿起沙發邊的電話聽筒,貼在耳邊,對我說:“沒聲音,壞的。”

“朗波蒂卡大酒店在省電,所以可能他們也不用電話。”我說。

“該死!看來我們還得出去一趟……”劉明說。

“我們能不能先休息一會兒?”我覺得眼皮很重。所有的光,都沉沉地,壓上我的眼睛。我說,“但是我也餓,想大吃一頓,我打賭能吃下一鍋面。我現在覺得,我會再也吃不到我媽做的油潑辣子面……”

“那我們再躺一會兒,我們都得恢復體力。等休息好了,我們就去尋花問柳,不,尋歡作樂。今晚我保證,我保證會是你一輩子記憶最深刻的一天。你知道的,我最喜歡的人,是蓋茨比,為什么,因為他是了不起的,對吧,蓋茨比是了不起的,我就是想要過那樣的一天。那是了不起的,我們還得好好計劃。天啊,我只是想享受一次啊,吃頓好的,我們還值得喝瓶好酒,我們值得有個好姑娘,這半年我過得,我過得不像人,我也該享受了……”劉明還說了些什么,但我逐漸睡去,不知道他有沒有講出他的計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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