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已經年屆古稀，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尤恩依然保持了旺盛的創作力，并且仍在積極尋求突破。其最新出版的小說《堅果殼》在技法和風格上，與此前的《追日》《甜牙》《兒童法案》迥然不同，給全世界的讀者帶來了全新的體驗。

這部小說以一個未出生嬰兒的視角，重述了一個現代版《哈姆雷特》的故事。特魯迪背叛了丈夫約翰，與丈夫的弟弟克勞德勾搭成奸。與此同時，身懷六甲的特魯迪還居住在約翰的祖宅中，卻將丈夫拒之門外。特魯迪與克勞德密謀殺害約翰，從而霸占這棟豪宅，但一切都被特魯迪腹中九個月大的嬰兒所洞悉。

近日，《堅果殼》中文版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并于9月22日下午，在上海建投書局舉行了首發式暨分享會。活動上，麥克尤恩主要中文譯者之一、作家黃昱寧和新科魯迅文學獎得主、作家小白與讀者分享了他們對這部小說的分析和理解。

“我頭朝下，在一個女人的身體里”

作為麥克尤恩的主要中文譯者之一，黃昱寧對麥克尤恩的寫作路數十分熟稔。在《追日》里，主角是一個理論物理學家，但是麥克尤恩沒有使這個身份停留在符號，他給這個身份匹配了足以支撐整個人生和所有行為的裝置，為此他做了大量的、對他來說極其陌生的社會調查。到了《甜牙》，因為涉及冷戰時期的諜戰史，盡管故事的內核并不是典型的諜戰小說，但麥克尤恩仍然惡補了相關知識。再比如《兒童法案》，因為主角是法官，法律界的，官司又跟宗教關系，這兩方面又成為他的調查對象。

黃昱寧曾跟麥克尤恩的經紀人聊過此事，后者回應說，如果麥克尤恩一部小說打算寫半年或一年，那他必須做一年的社會調查，必須完全投入到這個行業當中去，他一定要成為這個領域的專家以后，才寫這個領域的人物。

麥克尤恩在接受采訪時也表示，他一直想暫時離開現實小說的領域，“希望能夠回到1970年代，剛剛開始寫作時的那種創作上去，那種更廣闊、更自由的寫作。”但這種想法一直藏在心里，并沒有付諸實施，甚至他覺得可能就是一個愿望、一個短暫的野心而已。

但有一天，麥克尤恩參加一個非常無聊冗長的會議，他的腦子就開小差了。就像《兒童法案》的故事一樣，他也突然收到了一個禮物，開篇的第一句話進入了他的腦海：“我頭朝下，在一個女人的身體里。”那一刻，麥克尤恩知道，這將是他的下一本書的第一句話。

“我覺得半本書已經寫好了，雖然我還不知道說話的人是誰，也不知道整個故事是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下一本書的主角，將是一個胎兒。我也知道這本書的結尾，那就是這個孩子的出生。”

黃昱寧則講述了《堅果殼》另一個版本的寫作緣起：據麥克尤恩自己說，當時他的兒媳已有孕在身，而且胎兒很大了。在一次跟她聊天時突然福至心靈，他跟兒媳說：“我很高興，我們說話的時候，你孩子已經能聽見了。”這句話說出來后，麥克尤恩覺得什么東西被一下子點燃了。

不論如何，以胎兒視角進行寫作的想法被固定了下來，接下來的問題就是為他（她）搭建怎樣的舞臺了。

另類視角的限制與無限可能

麥克尤恩選擇了英國作家極其熟悉的《哈姆雷特》作為故事的框架，但顯然這將是一個十分現代而又有些超現實的“哈姆雷特”——一個只能聽見無法看見的胎兒。

毫無疑問，無法以眼睛觀看的設定為寫作帶來了極大的限制，但在黃昱寧看來，這同時也給了小說無限的可能。“我們誰也不知道胎兒的視角是什么樣的，胎兒到底感知到什么東西，既然我無法確定，我們就可以給他任何東西，你就可以設定得無限大。”

實際上，《堅果殼》中通過收聽廣播，胎兒被設定為近乎全知的角色，而且思維異常成熟，“簡直就像《洛麗塔》里面的亨伯特，每件事情都有引經據典，帶著極其強烈的反諷的口味。”黃昱寧說道，正因為如此，麥克尤恩根本不需要像此前一樣做調差，“這個是有了動機以后就開始寫。”

而在小白看來，一個在胎盤中未成型的嬰兒視角，本身就是非常超現實的視角。受限和無限看似矛盾，“但麥克尤恩并非完全就不顧這個視角，他實際上在敘事上做了一個標記，那就是胎兒可以想象。”

“作者有權利這樣規定，你必須接受這個設定才能看這本書。接受了之后就可以想象，里面反復出現的比喻是舞臺，這個人又上臺了，那個人又上臺了，就像莎士比亞舞臺劇的感覺。”黃昱寧補充道。

從英國文學陳規套路中生發新認知

在麥克尤恩之前很多的作品當中，基本上都能找到這樣一兩個決定人物命運拐點的瞬間，這被稱為“麥克尤恩式瞬間”。盡管在《堅果殼》嘗試創新和突破，但這個核心風格特點被麥克尤恩保留了下來。

最為典型的兩個瞬間，在黃昱寧看來，一個是胎兒洞悉了母親和叔父的陰謀后，對出生到這個罪惡的世界充滿絕望而試圖用臍帶絞死自己；另一個則是在母親和叔父謀殺了父親準備逃走時，胎兒決定要以立刻出生阻止二人逃走。她認為這兩個瞬間，都與在哈姆雷特里面最重要的一句臺詞“生存還是死亡”相對應。

“這種如同命運轉折點的瞬間，其實是麥克尤恩推進整個敘述邏輯的工具。”小白認為，小說這個文體發展到現在，所有人生的悲歡離合，所有的命運都已被書寫殆盡，但是沒有被書寫的是導致命運走向的根源。

“麥克尤恩通過他的敘述告訴我們，這個根源，并不在于人物性格或品性的好壞，而是命運發展過程當中那些細微的戲劇性事件，這些事件才是導致了人物的結局。”在小白看來，麥克尤恩顯然已經摒棄了“人物小傳”式的小說寫法。

“傳統上，一個小說把這個人物形象寫好了就可以成立了，但是隨著我們現代人對自身的認識越來越清晰，包括神經生物學、生理學越來越清晰，我們知道決定人生的并不是那些。而是人所處的人際關系、社會關系里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行為，以及這個中間所產生的推力、反彈力、吸引力，所有這些力量合起來，才把你的人生推向到某一個點上。所以《堅果殼》才能用一個英國文學當中的陳規套路，講出帶給讀者新認知的故事。”小白分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