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

 

我在山下

與一棵開滿黃花的樹對視

它在百米之外

一次次探出樹林

與我相見

 

我遠道而來

我們都遠道而來

從未想起

卻又像

糾纏過千年

 

你的根部，是座沒有具名的土堆

蒿草肌瘦，你卻綻放得肆意

如月色中獨自曬出的心思

在黃土之上，在黃土之下

風干后又潮濕?

 

我把肉身再次種下

而你變成種子死而復生

我們生生不息

我們相互回避、對峙，又相互更替?

我們就是我，幫剛剛哭過的自己

取出眼中的一小顆沙粒

 

下午

 

一想起話費還沒用完

就打算給你打個電話

其實今天和昨天過得一樣

今年和去年也沒什么差別

你在或者不在

天空還是會打雷

 

大雨傾倒下來

我放下手機

小心翼翼地撈出

被卷進漩渦的一只昆蟲

 

致你

 

終究沒能繞開，四月

這匹小母馬

石頭心，長出花朵

它每一次開合

都服從了月色的起落

那觸得發燙的獸

蟄伏著，與它們妥帖并存

你說，人間寂寞啊

那個妖媚又任性的女子

一邊讓你愛上

一邊向你施毒

 

存在

 

給我千里之外的鵝毛，給我鵝毛上的雪

給我一個溫存的耳語，給我失落的驕傲

和洶涌的卑微。給我生，給我死

給我一場盛世，給我盛世后的老死不相往來

 

給我初生的太陽，給我燃燒的月亮

就像不曾給過，就像千里之外，盛世里鵝毛上的雪

 

我熱愛過的季節

 

可以睡

也可以不睡

我喜歡這夜的自由

我喜歡，讓

我熱愛過的季節

往身體里放鐵

 

雪一直不來

整個冬天被拿走舌頭

它長滿鐵

長滿鐵的舌頭長著沒有雪的冷

 

午夜兩點半

我熱愛過的季節

正在體內生銹

 

那一夜

 

已經是冬天了

我的身體里，依然有

無法停息的生長與消亡

輪流當王

在一場大火面前獨坐

此時應有幾只不懂人間寂寥的麻雀

應和幾聲

語音輕微，面目模糊

如你病中所唱：

“寂寞當年蕭鼓，荒原依舊平楚”

入流水，入塵埃

我愿向泥土交還骨肉

而那一夜

應有爛醉的人

走錯家門

 

病中

 

只有病中，我才會露出

一小段潔白的骨頭

才會讓你和疼痛依次入場

才會允許黑夜拿出嘴唇，說出萬事萬物

說出每一粒種子的前世，說出生根與發芽

說出它們無比堅定又柔韌的生長

而我卻試圖拗斷，甚至掘出所有的種子

掏出銹跡斑斑的宿命，我置身其中

反復摩挲它許下的厚薄，病中

比塵土輕，比夜色重

一如你種下的頑疾

遍布于我，扎根于我

 

幸好，寶貝

 

幸好，寶貝

我還可以愛上你

幸好，他們只是拿走了一場大哭

和不離不棄到老死的斷想

失去那些

讓我變得更輕，更像灰塵

可以附著于世或者沉入泥土

 

幸好，寶貝

你把陽光空氣和水，還有勇氣依次給我

讓我把魚鱗褪成梅花烙印

讓我重新懷揣上一顆嫩芽的夢想

讓我用從未沾染雨水的梨花，來擁抱

我們一起存在的塵世

 

幸好，寶貝

我可以如此愛你

就像嬰兒愛著生命最初的顏色

就像不曾愛過

更不曾被傷害過

 

光亮在身體里的根

 

1

 

昨夜大雨經過曠野，我佇立窗前，看見樹葉在掉落。對于壞天氣，并不足以憂傷。還沒人踩破香樟樹的黑果子，沉默使它發黃，也讓它更好看。

 

我想告訴你的是，在很多激蕩的夜晚，在潮濕的雨中，那一朵一朵開得有點遲的花朵，它們開得語無倫次，開得漫過山岡，但它們有好聽的聲音。

 

2

 

雨后的清晨，這個剛剛戴上秋天面具的赤子，淚滴未干。我看見它了。如同數不清的已逝瞬間，茂盛而遼闊。

 

陽光照耀著，它美得像個透明的旁觀者。

 

毫無瑕疵，又簡單。

 

3

 

我想告訴你那些掛在枝頭正在老去的果實，它們有很多骨頭，被風輕輕地吹。

 

還有幾只麻雀站在濕漉漉的人間，叫聲婉轉，神態安詳。它們都沒見過雪花，都是干凈的顏色。在雨后寂靜的草地里，我小心地行走，不踩碎露珠和小草的腰肢。

 

它們溫柔地接納我，告訴我高高隆起田埂和潮濕潤滑的石子，以及我在萬物中的位置。有的還在原地，有的已被我漸漸遺忘。這些反復在我生命里出現的瞬間，像一次次的醒來又睡去，像殘忍又誠實的回答，像點燃又熄滅的淚光，像秋蟲縱情歡樂過的任性的小身體，熱烈地呈現，喧鬧，又轉瞬即逝。

 

4

 

其實，我更想告訴你的是：當我熄滅一盞燈的時候，才發現星空。我的頭頂長滿眼睛，身體長出觸角。偶爾我會攜帶一顆糧食去拜訪螞蟻，與它聊聊天氣或者生活。它不會因為我的笨拙而不理我，我還會和一朵小花并排坐著，我們都很自在。

 

5

 

我們看著人群。他們有的安靜行走。有的把星星揣在胸前的口袋里，再安靜行走。

 

那些星星把他們的身體裝點得閃閃發光。光亮在身體里游走，并生出根來。

 

6

 

在流過我散漫、幽暗的生命之河中，在無數不可知的瞬間，在我的身體里，也有一簇火焰正在升起，這是我需要的，是你的賜予，它足以讓人幸福地顫抖！這是我想對你說的，也是我想對詩歌說的。

 

　　作者：林火火，女，1976年生于江蘇太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