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閱讀中， 《鳩摩羅什》大概是《西游記》之后寫佛教高僧大德的另一部重要作品。在《西游記》之前，有一些傳記和傳奇類的寫作涉及佛教，如南梁時的《高僧傳》 、唐代的《廣明弘集》 、宋代的《太平廣記》 ，但都不是現代意義上的長篇小說。《西游記》是第一部寫佛教人物的長篇小說，之后，便基本再無有影響的作品面世。現代文學誕生后，許地山曾有一些作品有佛教方面的傾向，但也沒有長篇小說面世，蓋因自現代文學誕生之日起便是對古典精神的一次革命，佛教便是現代性要否定的精神，所以難有作品產生。《鳩摩羅什》可以說是現當代文學中第一部融現代性精神與古典傳統為一體寫佛教精神的長篇小說。其正好產生于中國社會全面復興傳統文化之時和“一帶一路”建設之際，是有其機緣和重要意義的。

《西游記》是章回體小說，全篇都是寫唐僧師徒四人的傳奇經歷，《鳩摩羅什》的第一卷《佛國奇遇》和第二卷《出龜茲記》也基本采取的是這種寫法，但第三卷《客在涼州》借鑒的是《三國演義》的寫法，最后一卷《卷外卷》則是西方小說的寫法。可以看出， 《鳩摩羅什》在創作方面一方面繼承了中國古典小說的傳統；另一方面也在繼承“五四”以來的現代派和西方小說的傳統，其中先鋒小說的影響猶深。

而在精神方面， 《西游記》因產生于儒釋道合一的明清時期，人們是信鬼神的，旨在弘法，教人一心向善，并戰勝心中的魔鬼，求得解脫。《鳩摩羅什》則不一樣。它產生于當下，產生于佛教傳統深厚的絲綢之路上。所以， 《鳩摩羅什》中有很多糾結。一方面，因為這是個歷史人物，只能以歷史的方式去理解他，去塑造他；另一方面，它又與當下的一系列思想觀念發生關聯，如科學主義，如西方文化，如復興傳統文化的精神，如“一帶一路”的視野。所以，這部作品的思想是非常復雜的，作者徐兆壽也似乎想融通這些思想，使古今合一，中西統一。這是它們在大的方面的異同。

再說說人物。我一直在想，如果用小說的方法寫鳩摩羅什這個人，也可以用《西游記》的寫法，寫一部東行弘法的“東游記” 。一個人帶著幾個徒弟向東，然后遭遇各種各樣的誘惑，遭遇許多磨難，包括像女兒國（ 《西游記》中的一個小國家） 、蓮花村（ 《鳩摩羅什》中的一個村子）等這樣的誘惑。當我讀到這些部分時，還是覺得鳩摩羅什和玄奘有很多共同的東西。一方面，他們都是佛教中的高僧大德，學佛悟道的法門大同小異，所以他們都要經歷一些共同的東西；另一方面，從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記》看，他們倆當時到印度求法時走的路線也有重合之處，所以徐兆壽也說，他把唐玄奘的一些故事嫁接在鳩摩羅什身上了，他還說， 《西游記》中唐玄奘的很多故事恰好是從鳩摩羅什身上借鑒的。這是很有意思的地方。

在敘事方面， 《西游記》是采用游記的方式寫一群人的成長，本質上講， 《西游記》就是一個成長的故事。這就讓我想到鳩摩羅什在東行弘法的過程中是怎樣成長的？他也像玄奘一樣經歷了各種各樣的磨難，當然也得到了各種各樣的文化滋養，一路東行，一路成長，最終到達了長安。他的母親耆婆在他成長之初就告訴他要去傳播佛法的地方，他背負著這個寓言般的使命與愿望，一路弘法到了那個太陽升起的東方。徐兆壽的《鳩摩羅什》避開了《西游記》“怪力亂神”的寫法。他在寫鳩摩羅什東行弘法的時候，是將鳩摩羅什當成一個人去寫，但因為涉及宗教，所以又必須談到靈魂，必須談到人的肉身和他的精神世界的關系。

所以作家在寫這類題材時，就必須對肉身和靈魂世界的關系有一個提前認知。在《鳩摩羅什》這部書中，作者首先就寫到了“神童出世” ，鳩摩羅什的出生給人一種創世紀的感覺。實際上，作家在鳩摩羅什出生時就給予了他一個不平凡的身世，賦予他特殊的使命，在這個使命的召喚下，他東行弘法，包括他的語言能力等一切特殊能力，都是冥冥之中的宿命安排，注定他在弘法的過程中能創造出偉大的業績來。鳩摩羅什和玄奘的區別是在哪里？也許這就是不同之處。玄奘是很平凡的，一出生就是孤獨，然后進了僧院，再出場時就已經成人了。鳩摩羅什是帶著傳奇色彩的，有一個人物精神遞進的過程。所以， 《西游記》是真正的虛構的小說，但《鳩摩羅什》就帶有深厚的傳記性質，里面的人物和他們的命運基本上都是實有的，唯一虛構的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這是作家將他們進行合理化想象的結果。

在歷史中，鳩摩羅什一出生就是一個貴族，當地政教合一的體制使得鳩摩羅什以貴族身份走上了向東弘法的道路，在鳩摩羅什到達涼州的時候，涉及了俗世政權與宗教的關系。鳩摩羅什認為俗世政權能解決世界秩序混亂的問題，但佛教解決的是人們內心的問題，是關于生死之道的問題。鳩摩羅什曾想效法從印度來的國師，將俗世政權與宗教并立。在他東行弘法的時候，先是在涼州遭到了“冷遇” ，后涼皇帝呂光不信佛法，所以未能達成愿望，直到后來到達長安后，因為后秦皇帝姚興信奉佛教，才實現了這樣一種傳教的局面。但玄奘是不一樣的，他面對的是一個已經擁有佛教傳統的世界，唯一不同的是，他要取真經，他也沒有鳩摩羅什那樣的政治地位和弘愿。這也是玄奘與鳩摩羅什的不同。

鳩摩羅什的時代比玄奘要早兩百多年，鳩摩羅什更多是譯經和傳教，玄奘是取經，這是他們的不同。當然， 《鳩摩羅什》與《西游記》最大的不同在于，它還表現了佛教在今天的意義。佛教雖然自東漢引入中國，后來逐漸與儒家和道家融合，變成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部分，但從現代開始，它也與儒道兩家一樣遭到冷遇。在全面復興中國傳統文化的今天，它能給中國和世界帶來新的精神營養嗎？它與今天的西方文化又如何融通？它的現代化之路又在何方？這可能是徐兆壽寫作本書的一個思考。同時，鳩摩羅什生于古代的龜茲，后又到印度求學，然后又到中國來傳教，在建設“一帶一路”的背景下是格外有意義的。他是溝通古代中國與絲綢之路的一個重要人物，同時也是今天“一帶一路”文化建設中值得思考的一個標志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