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恩美

2005年，美國華裔作家譚恩美憑借她在小說《拯救溺水之魚》中所再現的不同于以往的主題和題材，實現了個人在文學創作上的超越和轉型。對9·11事件不無警醒和反思的她不僅以拯救溺水之魚的寓言深刻批判了美國窮兵黷武的對外政策，還對媒體所營造的虛假的奇觀世界及其對世界的操控給予了強有力的駁斥。相對于以往她所觀照的母女關系、代際矛盾、族裔身份等主題，在《拯救溺水之魚》中，譚恩美將關注的焦點轉向了宏大的政治與哲學話題。

然而，在沉寂了8年之后，譚恩美又復歸了她駕輕就熟的母女關系、姐妹情誼和族裔身份，依靠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非凡的講故事能力，創造出了《奇幻山谷》這部史詩般的鴻篇巨制。縱觀譚恩美的小說創作，幾乎每部作品都或多或少地與她的家族史，尤其是家族中的女性息息相關。《奇幻山谷》也不例外。盡管這部小說未像《喜福會》《灶神之妻》《百種神秘感覺》和《接骨師的女兒》那樣具有強烈的傳記色彩，直接脫胎于她外婆和母親的親身經歷，但在創作上卻仍舊與她的外婆有很大關系。譚恩美在接受《出版人周刊》的采訪時，曾談到外婆的一張與眾不同的照片是如何影響這部小說創作的：“看到當時的女人擺出這種姿態……你會不由得心生這樣的想法，她絕對不可能是個恬靜、老派的女人。” 就這樣，照片中外婆“離經叛道”的形象深深映入譚恩美的腦海，并賦予她極大的創作靈感。她不禁大膽猜測，“也許，像當時百分之一的上海女人一樣……外婆曾經也是一位高級妓女。”于是，譚恩美改弦易轍，幾乎推翻了先前所寫的一切，徜徉在歷史的長河中，惟妙惟肖地勾勒出高級妓女的風月場。

《奇幻山谷》在清末民初的上海拉開帷幕。母女三代可歌可泣、感天動地的情感糾葛和心路歷程構成了這部小說的故事主線。路西亞出生在舊金山的一個教授家庭，但父親熱衷于舉辦藝術沙龍，母親沉溺于研究昆蟲，從小缺少家庭關愛的路西亞漸漸走上了縱欲的道路，以彌補內心的空虛與孤獨。不想，一位從中國遠道而來的客人改變了路西亞的生活軌跡。這位中國客人名叫陸成，是位油畫家，他的裝束和他臨摹的名為“奇幻山谷”的畫作使路西亞對他和中國產生了深深地迷戀。為逃離家庭生活的死寂和冷漠，路西亞在懷上陸成的孩子后毅然追隨他奔赴上海。路西亞非但沒有獲得陸家的認可，兒子泰迪也被陸家搶走。萬般無奈之下，路西亞只好帶著女兒薇奧萊棲身他處，與好姐妹金鴿共同創辦了一家高級妓院賴以維生。在薇奧萊的童年記憶中，母親永遠是風月場中左右逢源的交際花，根本無暇顧及她那顆備受冷落的心。無意間得知陸成就是她的父親以及弟弟泰迪的存在后，薇奧萊的自尊受到了無以復加的打擊和傷害。而這才僅僅是她悲慘命運的開始。路西亞被情人費爾韋瑟騙上駛向舊金山的遠洋渡輪后，薇奧萊被賣給一家高級妓院。在富商方忠誠的引薦下，她結識了為人誠實敦厚的美國人愛德華并享受了一段甜美的愛情生活。但好景不長，生下女兒芙洛拉后不久，愛德華就身患西班牙流感而離世，芙洛拉被愛德華的妻子搶走，從此與她天各一方。重操舊業后，薇奧萊不幸遇到道貌岸然的詩人常恒。常恒花言巧語將她騙到了他的安徽老家月塘村，薇奧萊才發現自己稀里糊涂地成了他的三姨太。常恒一改往日的儒雅，不僅把薇奧萊的珠寶首飾全部據為己有，還對她百般凌辱。薇奧萊終于忍無可忍，和好姐妹寶葫蘆、二姨太香柚千方百計逃回上海。薇奧萊在上海再次和方忠誠相遇，成為他公司的翻譯。薇奧萊女兒芙洛拉的童年生活幾乎是外婆和母親的翻版。她從小便失去了父母的關愛，而養母密涅瓦對她討厭至極，從未真正關心、疼愛過她。芙洛拉的內心同樣充斥著孤獨和寂寞。所幸在小說的結尾，薇奧萊在父親陸成的幫助下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母親路西亞和女兒芙洛拉，母女三代在上海重逢與團聚，橫亙在她們心頭的誤解和積怨化為過往的云煙。

《奇幻山谷》延續了譚恩美一貫的主題：母女關系、姐妹情誼和族裔身份。

在母女關系中，譚恩美特別關注母愛缺失對女兒的影響。《喜福會》中，許安梅的心靈創傷源自母親的不辭而別；《灶神之妻》里，母親的缺失不僅使薇妮喪失了對母性和女性的認知，還給她的女性身份建構帶來了重重困難；《靈感女孩》中，缺乏母愛的童年造就了奧利維亞扭曲、破裂的人格；《接骨師的女兒》里，露絲頭腦中可怕的死亡意識皆是從母親而來；甚至在《拯救溺水之魚》這部不以母女關系為主的小說中，譚恩美也借陳璧璧之口表達了母愛缺失的問題：“我意識到我總是無法表達激烈的感情，而這一切都要歸咎于我在成長的過程中缺失了一位合格的母親。”在《奇幻山谷》中，譚恩美同樣沒有忘記對母愛缺失的關注。在譚恩美筆下，母愛缺失既是母女矛盾的導火索，又是導致三位女主角悲慘命運的根源所在，其影響之深、傷害之重恰如薇奧萊被迫與母親分離時所形容的：“我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我成了一個沒有母親的浮萍，既不是美國人，也不是中國人；不是薇奧萊，不是薇薇，也不是紫紫。從今往后，我就活在一個由自己逐漸微弱的呼吸構成的無形空間里，沒人能看見它，所以也就沒人能將我從它里面拽出來。”

《奇幻山谷》中對姐妹情誼——“女性之間超越一切的友誼”——的刻畫極易使人聯想起《灶神之妻》中主人公薇妮的故事。在《灶神之妻》中，薇妮在姐妹情誼的呵護與激勵下，逐漸從懵懂走向覺醒，從幼稚走向成熟，從懦弱走向勇敢，最終成長為一名具有自覺意識和反抗精神的現代女性。而薇奧萊則在香柚和寶葫蘆的陪伴下，逃離苦難，收獲真愛，找回自我。香柚是常恒的二姨太。初到月塘村時，薇奧萊和寶葫蘆對她處處小心，生怕遭人暗算，引來禍端。但為了逃脫常恒的魔爪，她們“徹底成了難姐難妹，丟棄了一切猜忌，保證絕不彼此陷害”。在逃離月塘村的途中，香柚為保護她們的安全，殺死了常恒，姐妹三人獲得了自由。寶葫蘆之于薇奧萊就如同杜姨之于薇妮。在《灶神之妻》中，杜姨就仿佛是薇妮的母親，那只不同尋常的藍色香水瓶就是最好的明證。薇妮小時候，親生母親曾送給她一只晶瑩剔透的藍色香水瓶。對薇妮而言，這無疑有著特殊的意義，這不僅是母親留給她的惟一信物，也飽含著她對母親滿滿的回憶。無論何時何地，薇妮總是小心翼翼地將香水瓶帶在身邊。有了它，薇妮仿佛可以感受到母親的存在，感受到母愛的溫暖。抗戰結束后，在離別之時，薇妮把香水瓶送給了杜姨，以這種獨特的方式把杜姨放在了母親的位置。在薇妮悲慘的生活中，杜姨的確盡到了母親的職責，危難之際，她總能挺身而出，保護薇妮脫離險境：是她幫助吉米·路易探聽薇妮被捕后的處境，是她在法庭上大義凜然地為薇妮作證，是她在解放前解救薇妮出獄，還是她勸說薇妮赴美求生。《奇幻山谷》中的寶葫蘆，就如同杜姨一樣，被薇奧萊視為母親。薇奧萊在與她的相處中漸漸意識到：“她不僅是我的娘姨、我的朋友，也不僅僅是我的姐姐。對我而言，她就像是我的媽媽。她為我擔心，想方設法保護我遠離危險，引領我過上最好的生活。她為我的將來打算，評估每一個進入我生活的人的價值。而在這么做的過程中，她已經把我當成了她的人生目標，把我當成了賦予她生命意義的人。她的愛一直都伴隨在我身邊”。

譚恩美對混血華裔身份的探討同樣有先例可循。在《靈感女孩》中，女主人公奧利維亞的母親是美國人，父親是中國人；她的丈夫西蒙則是“一半夏威夷——中國人的血統，一半英國人的血統”。在某種程度上，他們的混血身份“體現著諸如美國亞裔等少數族裔的文化混雜”。在他們的生活中，文化混雜的身份帶來一種無歸屬感。不過，奧利維亞分裂的身份最終在鄺的故鄉得到統一。就在她踏上長鳴的土地時，她不禁感嘆道：“在這里，我感到自己被隔膜成兩半的生命終于融合為一。”和奧利維亞一樣，薇奧萊也曾為自己的混血身份而彷徨、迷惘過。為了掩飾自己有一半中國人的血統，她會滑稽地只和下人們說洋涇浜英語；為了解釋為何沒有人愛，她會牽強地把這一切歸咎于自己的中國血統；就連外婆把與她名字相同的紫羅蘭花說成是雜草，都會勾起她內心深處的傷痛。然而，隨著方忠誠的出現和愛情意識的萌發，薇奧萊終于醒悟到：“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抗拒自己身體里屬于中國的那一半。我厭惡它。但是此刻，我終于不再需要在兩個身份之間搖擺。我一腳跨過了那道分隔我身體里中國和美國的兩個部分的門檻，卻猛然間發覺，這條分界線不過是我自己想象出來的罷了。我還是我自己，沒有變化，而且我不需要因自己本來的樣子而否定自己。”在小說的尾聲，薇奧萊又想象著代表兩種文化的自我互相對望，象征著中美兩種文化在她的身上和諧互融。

《奇幻山谷》是譚恩美沉寂8年之后的作品，她沒有延續《拯救溺水之魚》中的創新與超越，繼續創作上的求新求變，而是回歸到她所熟悉的文學主題——母女關系、姐妹情誼和族裔身份。盡管這種缺乏新鮮感的回歸不免會使讀者感到小小的失望，但譚恩美與生俱來的講故事能力卻從來不會使讀者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