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近兩年，學術研究之余，我一直在創作歷史小說。這種興趣起源于我對史料的閱讀。我喜歡一種與當下生活“有距離”的感覺。當下生活太熱鬧，太喧囂，很多東西反而看不清楚了。

中國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國家，但中國的歷史資源，并沒有很好地轉換為當下文學創作資源。在我看來，不僅歷史題材，就是現實寫作，也應該有歷史感，才能有深度，有味道。當下文壇受到90年代以來文學世俗化影響太深，本就不發達的歷史理性，就越來越被傳奇化、消費化的東西所改寫。

從純文學創作上講，就是消解了價值坐標，而從流行文化上講，就是戲說泛濫，通俗變成惡俗，歷史變成“手撕鬼子”式的全民娛樂狂歡。

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中期，曾有一個歷史小說的輝煌期，凌力，二月河，唐浩明等諸多小說家創作了大量優秀之作。莫言的《豐乳肥臀》，阿來的《塵埃落定》等作品，也可以被認為是廣義的、非常優秀的歷史小說。但是，現在這種勢頭衰落了，我想，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日益成為文壇主力的青年作家，更多關注世俗和當下層面。他們寫出了很多優秀作品，但無疑歷史領域卻被忽視了。反而是網絡文壇，出現了不少書寫歷史題材非常厲害的年輕一輩作家，比如，天使奧斯卡、酒徒、憤怒的香蕉、阿菩、猛子等。

如果冷靜地看看文壇，我們甚至會得出這樣一種結論，歷史題材，尤其是近現代史題材，正怪異地變成有海外經歷作家的“專長”。這也可以解釋為“我棄人取”的局面。嚴歌苓、張翎、哈金等海外華人作家，寫了很多有關中國歷史的小說，如嚴歌苓的《第九個寡婦》、《金陵十三釵》、《陸犯焉識》，甚至剛發表的《芳華》，都涉及建國歷史、南京大屠殺、文革與反右、越戰等諸多近現代史重大題材。張翎寫有《金山》、《余震》、《阿喜上學》等涉及華人歷史與唐山大地震的歷史題材作品。這也包括哈金的《戰爭垃圾》、《南京安魂曲》，涉及朝鮮戰爭、南京大屠殺等重大歷史題材。

筆者曾問過一個很有名氣的青年作家，為什么整天寫約炮、被約炮、等待約炮這些丫丫烏烏的破事，要不就是抓著童年經歷、家庭關系不放手，為何不去關注歷史題材呢？答曰：老兄說的都是宏大敘事，是過時的東西，我只想寫當下。

另一方面講，我讀過很多日本作家寫的中國歷史題材的小說，王向遠教授就寫過一本《中國題材日本小說史》，你會發現司馬遼太郎、海音寺潮五郎、井上靖、淺田次郎、中島敦等一大批日本優秀作家幾乎涉及了大部分中國歷史，就連唐代王玄策征印度這樣偏僻的歷史資料，日本作家田中芳樹都寫了一個《天竺熱風錄》，真是讓人驚嘆。自己的肥水都留給了外人田，身為一個中國寫作者，真是讓人眼紅。

可是，與網絡文學中歷史穿越、歷史架空等題材小說佳作迭出，群星璀璨的情況相反，傳統文學領域的對歷史題材感興趣的青年作家較少。很多作家寫歷史的方式，還比較老套陳舊，缺乏創新。有的作家一下筆還是新歷史主義的路子，以顛覆為能事，以狂歡為文采，或以女性書寫夾雜世俗敘事重構歷史觀，文體語言與內部思想結構，都沒有超出我們的預期。但歷史何其復雜，歷史小說不是政治影射，也不是單純的消解價值的快感。歷史的幽深陰暗，歷史的晦暗復雜，歷史的想象力與神奇，歷史的雄壯與悲歌，歷史的柔情與愛撫，歷史與現實“多維互動”的雙生關系，不能被簡單化。

這兩年，我寫了二十篇有關抗戰的歷史小說，算是歷史題材寫作的嘗試。這些小說被各類選刊轉載了十余次，也獲了幾個獎，入選了2016年度小說排行榜。感謝編輯老師和文壇前輩們的肯定，讓初涉文壇的我增強了一點信心，2018年，我又想寫一組民國歷史系列的小說，這篇《杭州魯迅先生二三事》算是開篇之作。感謝《收獲》雜志編輯老師們的支持鼓勵。

魯迅先生很難寫。自從魯迅先生逝世，很少有成功的以魯迅為題材的歷史小說問世。究其原因，許是魯迅的文壇地位太高，魯迅的情況太復雜，現實牽扯太多。我讀史料的時候，發現杭州有人冒充魯迅，覺得很有趣。魯迅也專門寫了文章來揭露這個事。這種冒充名人的情況，在當代也有不少。但那個時代的底層小知識分子是怎樣的一種生存狀態？他與時代是怎樣的關系？他們和魯迅這樣的大知識分子，又有著怎樣的關聯？那種底層生存的知識分子狀態，又與當下有著哪些雙生性的復雜關聯？歷史的殘酷在于，它只能將一個小人物以丑陋的方式釘在《魯迅全集》之中，而我想打撈他，讓假魯迅和真魯迅同處于一個歷史關注時空。而魯迅先生的問題，關乎現代中國的很多關鍵問題，至今依然對我們有啟發。

在這樣膚淺的想法的鼓動下，我試圖寫出一種“力與美”的歷史小說。歷史的偉大與壯麗，與歷史的殘忍冷酷，歷史豐富的細節與充滿想象力的美，這些東西讓我著迷。在虛構與紀實之間，我感到了寫作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