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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魯迅舊體詩中的謔語
來源:文匯報(bào) | 王培軍  2018年02月28日08:29

魯迅于做舊體詩,實(shí)在說來,并無多大的興致,也沒下過專門功夫,許廣平說他:“雖工而不喜作。偶有所作,系應(yīng)友朋要請,或抒一時(shí)性情,隨書隨棄,不自愛惜。”(見許壽裳《魯迅舊體詩集序》 引) 此處除了首句的首二字,都是可信的。何以不愛作?原因應(yīng)是多方面的,其他撇開不論,一個(gè)主要緣故,是他對于唐以后的舊詩估價(jià)較低。他在致楊霽云信中說:“我以為一切好詩,到唐已被做完,此后倘非能翻出如來掌心之‘齊天大圣’,亦大可不必動手。”(《魯迅全集》 第十三卷307頁) 這一說法,以其口氣之俏皮,造語之形象,使人一讀不忘。但細(xì)究之,其實(shí)也是個(gè)“老生常談”,并無新鮮意思。他的老師太炎不是早說:“宋世詩勢已盡”,“唐以后詩,但以參考史事存之可也,其語則不必誦”;至于近人之作,則“比于馬醫(yī)歌括”,“與杯珓讖辭相等”(章太炎 《國故論衡·辨詩》)。魯迅很受太炎影響,這種詩學(xué)觀,不用說,也是從他老師來的。職此之故,魯迅做舊詩不很起勁,也就可以理解了。

不過,魯迅所作舊詩雖無多,有些倒是不妨可以看看的,在新文學(xué)家中,尤屬翹楚之一。魯迅所作舊體詩共七十余首,大體有兩種,即:一、比較正式的詩;二、游戲之作。前者雖是用心之作,下筆頗矜嚴(yán),學(xué)“郁怒清深”的龔定盦,風(fēng)神之間,有時(shí)也有幾分似處 (沈尹默說)。但我認(rèn)為這類作品,其實(shí)是并不值得多么推崇的,畢竟,魯迅生平用力之處,并不在此。后一種游戲之筆,則是宋人所謂的“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魯迅作此種詩時(shí),自己往往不大重視,而態(tài)度輕松,反而更妙。寫這類詩,魯迅“以文滑稽”,隨手拈來,涉筆成趣,多數(shù)的時(shí)候,對他所不喜之人或仇敵,作一種不掩飾的有時(shí)是謔虐的挖苦和揶揄。這充分表現(xiàn)了魯迅的“幽默”。

魯迅作這類詩最喜的辦法,便是所謂“活剝”,即取古人之作,依樣而葫蘆之,有時(shí)天機(jī)湊泊,至為佳妙。如《吊盧騷》:“脫帽懷鉛出,先生蓋代窮。頭顱行萬里,失計(jì)造兒童。”這是剝王士禛 《詠史小樂府》 的:“長揖橫刀出,將軍蓋代雄。頭顱行萬里,失計(jì)殺田豐。”王詩詠袁紹,魯迅剝以吊盧梭,中西雜糅,讀之極為鮮新。

不過,魯迅剝古詩最有名的,也許是 《吊大學(xué)生》:“闊人已乘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文化一去不復(fù)返,古城千載冷清清。專車隊(duì)隊(duì)前門站,晦氣重重大學(xué)生。日薄榆關(guān)何處抗,煙花場上沒人驚?!彼鶆冎旁?,是人人皆知的 《黃鶴樓》,所以效果極佳。凡活剝古詩,必須古之名篇,要讓讀者見了,一望而即知,作會心的微笑,否則東猜西索,“欽其寶莫名其器”,效果登時(shí)就大減了。魯迅所剝的這首,正是如此。

必須說明,這一種手法,在古人早已用過,且亦不限于詩,正經(jīng)正典皆有。如明人擬 《論語》,所做的 《粥經(jīng)》 云:“小子何莫吃夫粥? 粥可以補(bǔ),可以宣,可以腥,可以素。”即可為之絕倒。這且不論,就是活剝崔顥的詩,在晚明張岱的 《陶庵夢憶》 卷六“噱社”條,也有了先例:“沈虎臣出語尤尖巧。仲叔候座師收一帽套,此日嚴(yán)寒,沈虎臣嘲之曰:‘座主已收帽套去,此地空馀帽套頭。帽套一去不復(fù)返,此頭千載冷悠悠?!钡@只有前半首。不僅于此,后來章太炎也剝過此詩,而亦在魯迅之前,喻血輪《綺情樓雜記》 記之云:“項(xiàng)城欲稱帝,黎元洪被軟禁瀛臺,太炎嘗改昔人詩吊之。詩云:‘此人已化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狼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白鷺洲。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黃興門外使人愁?!?xiàng)城因是防之益嚴(yán)?!敝皇乔芳衙睿d于其弟子之作。為魯迅舊詩做注解的,都未注意及此。

魯迅舊體詩的“謔語”,尤多見于“打油”。凡“打油”之作,最宜于用俚俗字面,或當(dāng)時(shí)口語,流行的“新名詞”,諸如此類。要而言之,一般“雅詩”所忌諱的,正是“打油詩”要的。魯迅最好玩的“打油”詩,筆者認(rèn)為,應(yīng)推其 《教授雜詠》 五絕四首:“作法不自斃,悠然過四十。何妨賭肥頭,抵當(dāng)辨證法?!薄翱蓱z織女星,化為馬郎婦。烏鵲疑不來,迢迢牛奶路。”“世界有文學(xué),少女多豐臀。雞湯代豬肉,北新遂掩門?!薄懊诉x小說,入線云有限。雖有望遠(yuǎn)鏡,無奈近視眼?!?/p>

據(jù)《魯迅日記》,前二首作于1932年,后二首作于次年,非同時(shí)之作。許壽裳 《我所認(rèn)識的魯迅》 指出其本事云:“第一首是詠玄同,第二首詠趙景深,第三首詠衣萍,第四首詠六逸?!卞X本是魯迅的老友,早年關(guān)系很好,后來才鬧翻的。錢的性格爽朗,也歡喜亂開玩笑,在與周氏兄弟的信里,多有荒唐語;而魯迅亦喜與之嘲詼。這一首卻頗不同,因?yàn)榇藭r(shí)二人關(guān)系已非昔比,其中“何妨賭肥頭”一句,語已不堪。據(jù) 《兩地書》 第一二六通,魯迅一九二九年去北京看望母親,錢玄同來看他,他就說錢“胖滑有加,嘮叨如故”,自己因“時(shí)光可惜,默不與談”。魯迅平時(shí)本反對人身攻擊,但輪到他自己,卻也往往忍不住“犯戒”,自相矛盾了。專與之作對的蘇雪林,即以此為其罪之一條,來批評他 (見蘇雪林 《我論魯迅》 第23頁)。

魯迅另有一首 《贈蓬子》,亦謔人之貌:“驀地飛仙降碧空,云車雙輛挈靈童??蓱z蓬子非天子,逃去逃來吸北風(fēng)?!睋?jù)云姚的鼻孔很大,并且朝天 (借用古語,可云“鼻 而刺天”),末句謂此。這與前引 《綺情樓雜記》 中所載的胡適嘲楊杏佛大鼻子詩,同為“惡謔”,是可以一比的:“人人有鼻子,獨(dú)君大得兇。直懸一座塔,倒掛兩煙囪。親嘴全無分,聞香大有功。江南一噴嚏,江北雨濛濛?!?/p>

《教授雜詠》 第二首奚落趙景深,最有巧思。趙景深曾附和梁實(shí)秋,反對魯迅的“硬譯”,提倡“順而不信”。這使得魯迅至為不快。而趙卻將契訶夫小說 《樊凱》 (即通譯 《萬卡》) 中的英文Milky Way譯作了“牛奶路”,乃是一“巨謬”,所謂“迢迢牛奶路”者,指此。但這也暗套了古詩的“迢迢牽牛星”,為變相的“活剝”。因趙不識西典 (此典之詳,可見 《魯迅全集》第四卷355頁所說),杜撰出“牛奶路”,魯迅乃故意又用曲筆丑之,把牛郎之婦 (織女) 寫作了“馬郎婦”。這看似胡扯,其實(shí)亦有出典?!榜R郎婦”即佛書所謂的“鎖骨菩薩”,《海錄碎事》 卷一三云:“釋氏書:昔有賢女馬郎婦于金沙灘上施一切人淫,凡與交者永絕其淫。”(關(guān)于此典,今人討論已多,姑從略) 魯迅好讀雜書,所以順手拈來,而為此“馬牛風(fēng)”。文字之修辭機(jī)趣,貴能隨處觸發(fā),所以為妙。

在大多數(shù)人印象中,魯迅是比較的肅穆森嚴(yán)的,如徐梵澄 《星花舊影》即云其神情之間,大似老聃新沐,“方將披發(fā)而干,慹然似非人”。這固然是不錯的,但這其實(shí)也只是其一面。而據(jù)友人回憶,魯迅也是最沒正經(jīng),寫信做詩,皆多謔語。在日本時(shí),魯迅寫過一“討債信”,有如是句子:“試開‘押入’(日本的壁櫥),剩一碗之烹雞;愛道‘出張’(即出差),著雙燈之胖褲?!边@是純乎玩笑的“駢四儷六”。又與許廣平戀愛時(shí),寫的謔許的信,其中有句云:“言念及此,不禁涕下四條?!彼^“涕下四條”,是指下淚“兩條”而鼻涕亦“兩條”也。

林語堂有篇好玩的文章 《一個(gè)準(zhǔn)科學(xué)的公式》,在此文中,林從四個(gè)方面即現(xiàn)實(shí)感、夢想、幽默感和敏感性,給中外的大文學(xué)家打分,在幽默感上,莎士比亞得三分,雪萊得一分,李白、杜甫各得二分,蘇軾則獨(dú)得四分,為最高分。魯迅下世時(shí),林語堂又作過《魯迅之死》,用了一種戲筆,寓莊于諧,作“驢鳴吊”,只可惜沒為魯迅打分。———假如為魯迅打分,魯迅的幽默感,不知當(dāng)與誰為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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