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在安徒生故居前

去年11月被宣布獲得2016年度安徒生文學獎的日本作家村上春樹，近日現身丹麥奧登塞市領取該獎，同時發表演講《影子的意義》（The Meaning of Shadows），講述跨文化的故事意義與當下人類面對的共同難題。

與設立于1956年面向童書作家的國際安徒生獎不同，安徒生文學獎創立于2010年，同樣是兩年一次，旨在評選出全球范圍內在寫作類型或文學品質能夠媲美安徒生的偉大作家，過去三屆獲獎作家分別為J.K.羅琳、伊莎貝爾·阿連德、薩爾曼·魯西迪。對于村上春樹為何能獲得該獎，授獎辭如此寫道：村上春樹“開創性地將經典敘事藝術、流行文化、日本傳統、夢幻般的現實主義刻畫與哲學思辨能力混合在一起”，因而他是“一個安徒生文學遺產適當的繼承作家”。評委會成員、南丹麥大學教授安妮在當天頒獎時也評價道：村上春樹“結合日常現實與幻想童話敘事般的能力使人想起安徒生，他們對鄉村圖景與城市風景的描繪都具有詩歌般的魅力”。

村上春樹當天的演講始于安徒生的一篇童話故事《影子》，在這個經典故事里，一位學者試圖驅逐那個正在學習人類行為的影子，但最終影子還是把主人殺死。村上春樹稱它是一個“黑暗無望的故事”，不僅講述了人的異化，更對當下人類社會有啟示意義。他提醒聽眾說：“正如所有的人都有影子，每個社會和國家，也有影子”，“如果這個世界有明亮閃亮的一面，肯定也會有一個作為平衡的暗色調的影子，同樣，如果有積極的一面，肯定也會有一個負面的反面。”村上春樹的這番對比在于希望世人正視這種正反存在的現實，并提醒那種刻意忽視影子當作不存在的行為是自欺欺人的。“有時候，我們傾向于從影子，那些負面部分中移開我們的眼睛，或者嘗試強行消除這些方面。因為人們想要盡可能地避免看到自己的黑暗面，以及他們的負面品質。但是正如為了使一座雕像看起來更堅固和立體，需要有陰影。去掉陰影，你所有的結果都將是一個平面的錯覺。不產生陰影的光不是真實的光。”他繼續說：“你必須耐心地學會與你的影子一起生活。仔細觀察你內心的黑暗。有時陷于人生的某段黑暗隧道里，那么你必須面對自己身處的黑暗。”繼而，他將話題引申到自己密切關注著的國際社會焦點上，“無論我們如何嚴格地排除外人，無論我們如何重寫歷史以適合我們，無論我們建立什么樣的墻壁來阻止侵入者，我們最終只會給自己造成損害和傷害。”在日本媒體的解讀中，村上春樹此番言論的落腳點放在了近年來困擾歐洲的難民問題，越來越興盛的反難民和反移民情緒讓他意識到人類社會正在刻意忽視自身的影子，以及試圖改寫歷史。就像安徒生在《影子》中寫到的結局：“如果你一意孤行，長久以后你的影子會變得越來越強烈，有一天晚上，它會回到你房子的門口。 ‘我回來了’，它會對你耳語。”在村上春樹看來，這個童話故事的結局，遲早會成為人類社會不得不面臨的現實結果，如果一切行為和現狀沒有改善的話。

村上春樹也希望這個故事能夠傳遞自己的寫作觀念，他說當他寫作一部新書時，并不會預先設置一個懸念或陰謀，而是從一個簡單的場景開始寫起：“當我開始寫，我會讓這個場景或想法自己推進，而不是被我的頭腦所左右，換句話說，它是通過自己寫作的過程來移動我的手。在那些時候，我意識到其實我無意識中的一些內容恰恰是在我的意識當中的。”他也談到了他眼中的文學與評論之間的關系：“今天的許多評論家，以及讀者，傾向于以分析的方式來閱讀故事，他們在學校接受了文學批評的培訓，這當然是正確的閱讀方法之一，人們從學術角度、社會學角度或精神分析角度來分析和批判文本。但是如果一個小說家試圖也以分析的方式去構建一個故事，故事的內在活力將會丟失，因為那種存在于作家和讀者之間的共鳴將不復存在。”此外，他也注意到，許多時候批評家熱議最多的作品并非是讀者青睞的，原因僅在于他們以為能好好聚焦分析的作品并未讓讀者生發由衷的共鳴感。

對于熟悉村上春樹的讀者來說，他的獲獎演說內容并不令人訝異，因為外界強行貼在他身上的“小資”標簽，使得許多讀者忽視了其寫作中對人類內心世界的討論和思考，雖然他常常在專欄文章里講述自己如何享受有品質的生活，但他也不回避對人類重大歷史問題的涉及，比如他的小說《奇鳥行狀錄》《海邊的卡夫卡》都提到了戰爭，對于“二戰”歷史，大部分日本作家會刻意回避，但村上春樹直指那段歷史，審視與拷問。同樣，面對當代國際關注的熱點或事件，他也表現出及時的介入，上世紀90年代東京發生沙林毒氣慘案后，他參訪千余位受害者，并采訪了造成慘案的一些邪教人員，這些內容分別寫進了紀實作品《地下》和《在約定的場所》中。在由他寫的后記中，他提出慘案的結束和相關人員的被逮捕并不意味著一切都結束了：“為什么生活在你我身邊普通的人們會去策劃這樣一個事件？”“把我們的日常生活同含有危險性的偏執性宗教隔開的那堵墻，說不定比我們想象的單薄得多。”

村上春樹喜歡用“墻”來形容現代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孤獨和誤解，他也認為往往是這種時候，累積造成了民族之間、國家之間更大的隔膜。在2009年獲得耶路撒冷文學獎時，他發表的演講同樣以“墻”來比喻施加于無辜平民身上的權力和戰爭，說出了那句幾乎成為名言的話，“以卵擊石，在高大堅硬的墻和雞蛋之間，我永遠站在雞蛋那方”。以溫暖的信念共處一個世界，反對任何筑墻行為是村上春樹一直在講述給大眾的“意義”，從這個角度來說，他的確繼承了長久以來世界優秀作家的文學精神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