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小河丁丁有一篇記述畫肖像人的文章，那是在他故鄉西峒，說有個畫肖像的人，每年來鎮里一次，每次來在自己家住上個把星期，他用炭精為方圓八里的鄉親畫肖像，畫誰像誰，找他畫肖像的人絡繹不絕。有一次父親向畫肖像人提出了一個“非分”要求，請他為早已過世、沒留下任何照片資料的爺爺畫肖像，畫肖像的人答應試試看，結果，他依照父親對爺爺的描述，憑著高超的畫技，硬是畫出了神形兼備、惟妙惟肖的爺爺。有一年畫肖像人沒有來，第二年他還是沒有來，再后來他依然沒有來，顯然，他再也不會來了。少年的我很想念他，就看他為爺爺畫的肖像，誰知在爺爺的眼神中竟然“發現”了畫肖像的人，少年又跑到鎮里去看他畫的肖像，結果在所有他畫的肖像中都“發現”了畫肖像的人。原來畫肖像的人沒有離開，他活在了他的作品中！

這個少年，也就是小河丁丁，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回憶起這段往事，仿佛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

創作者的自我在哪里？其實，就在他最熟悉、最擅長、最得心應手的創作之中。而反過來說，只有真正融入自我的創作才有可能是用心之作、傾情之作、讓人難以忘卻之作。

小河丁丁從事寫作也有十來年的歷史了。寫作伊始，曾井噴式出版過十余部作品，有探案故事、校園小說、童話故事、科幻小說等。像“大偵探沈小傘系列”“少年懸疑探案小說系列”“倒霉鬼系列”“校園傳奇俠系列”等。從數量上說，不可謂不多，甚至也稱得上高產了。但總覺得，這些作品雖不乏故事性和情節性，卻比較外在，比較飄忽，也不怎么打動人，作品似乎缺乏內在的激情和真正的傾訴欲望。直到有一天，小河丁丁“發現”了自己的故鄉，“發現”了自己童年的故鄉，“發現”了自己流傳著奇奇怪怪故事的湘南故鄉，他的創作才有了質的提升和飛躍。一如他在畫肖像人的作品中發現了畫師一樣，他也發現了自己。

沒錯，回到自己最熟悉的狀態，回到精神的自我和寫作的自我，于是，他創作出一批以湘南故鄉為背景、帶有輕度幻想色彩、個性鮮明的“現實傳奇故事”，比如《愛喝糊糧酒的倔老頭》《白公山的剌莓》《魯班經》《神偷》《名堂》《蔥王》等。

新近創作的《水獺男孩》亦是這樣的作品。

《水獺男孩》，小河丁丁/著，江蘇鳳凰少年兒童出版社2015年1月第一版，18.00元/冊

作為作者此類作品中第一部長篇小說，該作的背景依然選擇在西峒。在西峒，一直有這樣的傳說，住在河里的水獺男孩特別喜歡跟孩子玩，孩子也特別喜歡跟水獺男孩玩，但水獺男孩時常會把戲水的孩子抓走，拖入深深的水底。所以大人總是告誡孩子小心水獺，不要獨自跑到水里去玩。水獺男孩又十分特別，有時候很普通，普通得與鄰家孩子幾無二致；有時候很神秘，神秘得來去無蹤。似有卻無，似無卻有。

但越是這樣，孩子們越是著迷，越是心馳神往。特別是當一個孤獨的男孩與這樣的水獺男孩“相遇”，當一個平日里鮮與他人交流、而其實又很渴望心靈傾訴的男孩與出沒神秘、無影無蹤的水獺男孩“相遇”，幾乎可以斷定，故事的展開將充滿了合理性、不確定性和奇妙性。而也正是因為這樣的“相遇”，水獺男孩成為了人們一探究竟的目標，特別是主人公丁丁想要尋找的對象。

從創作角度言，作者也因此找到了整個故事不斷向前推進的敘述動力。

主人公丁丁是一個孤獨的男孩，天資聰慧，學習輕松，平日里話不多，跟自己的哥哥也常常形同陌路。無論在家還是在學校，都訥于言表，自然就沒有一個可以傾心長談的對象。喜歡獨處，喜歡冥想，喜歡獨自游走和爬山。尤喜游泳，無師自通，半夜也敢到淹死過人的河水深處游泳，人們總是開玩笑說丁丁就是“水獺男孩”變的。這里，丁丁和水獺男孩開始交集“相遇”了。

而水獺男孩呢，它會惡作劇般抓住小孩子的腳，把他們拖到深深的水底玩耍。它也會變成小男孩住進人家里，給人家當兒子，與一家人同吃同睡，為大人分擔勞務，懂得知恩圖報，離開的時候會悄悄在主人家留下禮物。它聰明好學，無論寫字或是下棋，一點就通，一教就會。但水獺男孩害羞靦腆，一旦言及要害的“身世”，就迅速人間蒸發，逃之夭夭，無影無蹤。

在整個故事的敘述中，作者有意布置和設計了若干機關。通過不時出現的事件和不同鄉民的口述，不斷強化水獺男孩存在的可能性，讓其成為一條忽明忽暗的線索，持續調動讀者的閱讀胃口和興趣。而與此同時，隨著尋找水獺男孩線索的推進，我們更多地看到了主人公家庭的喜樂哀愁，以及湘南淳樸的民風和山野迷人的風光。父母因為父親執迷下棋而鬧別扭；姐姐因參加民兵訓練，私定終身執意嫁人；哥哥不爭氣，竟學會了抽煙；丁丁學習成績很好，卻險些無法繼續求學等等。面對如此多的家庭矛盾和社會問題，單薄的丁丁實在無能為力。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去尋找一種超現實的慰藉，于是尋找水獺男孩成了不二的選擇。

尋找水獺男孩，丁丁的腳步不斷延伸。從五拱橋下的小河，到花果山邊的大塘，到更遠的八里灣，他看到了常人沒有看到的山野之美，峰巒之美，域外之美。與生俱來的膽怯開始退卻，狹小逼仄的空間開始打開。他完成了生命中的一次重要蛻變。“我知道，水獺男孩的故事都是真的，爸爸遇到過水獺男孩，小雄遇到過水獺男孩，大表哥遇到過，姊夫也遇到過……只不過，不是每個人都知道他遇到的其實就是他自己。”

“一種重獲生命般的喜悅彌漫全身，身子像小獸一樣輕敏，就連鞋子也化作獸蹄似的，彈性十足。”水獺男孩的聲音在丁丁心里出現了：“我就是你，一個真實的你，一個別人無法理解的你，一個孤獨的你——還不明白嗎？我就是你的孤獨，就是孤獨的你。”于是，“電光火石之間，我的心變得像湖水，內外明澈，凈無瑕穢，明白了好多事情”。丁丁堅信：“不管要走多遠的路途，不管要去多么陌生的地方，我再也不會害怕，因為水獺男孩永在我心，同生同死，不離不棄。”

水獺男孩從一個神秘的傳說變成了丁丁心里實實在在的存在。

原來，水獺男孩就是如影隨形、常駐心里的另一個孤獨男孩，就是孤獨男孩丁丁自己。

孤獨是一種客觀存在，是成長過程中無法回避的客觀存在。直面孤獨，就是直面成長之難，成長之痛。

小河丁丁讓故鄉西峒再次承載起了男孩的成長之難、成長之痛和成長的信心、膽略及勇氣。

（本文刊于《中華讀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