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我一直保持著夜間跑步的習慣。去年秋天，我們舉家搬到了太陽城。當天晚上，妻子睡熟了，我輕輕掩上門走出去，在附近的林蔭道上慢跑起來。

跑過轉角，借著橘黃的路燈光，我看見前面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個瘦瘦的男孩，穿著一件臟兮兮的短衫。他也在跑步，跑得匆匆忙忙的，腳掌拍打在路面上，聲音遠遠傳開去，就像有人在深夜里鼓掌。

我步伐輕盈，很快就超過了男孩。他看到我，似乎大吃一驚，急忙加快速度，重新把我甩到了后面。甩完還不放心，他一面暗暗提速，一面回頭看我，神色中充滿提防。

我不禁啞然失笑，提醒他：“別跑那么快，小心岔氣。”

“要你管……”他悶悶地回應。聽得出來，他有點氣喘吁吁。

我苦笑一聲，不再說話，繼續往前跑。

一直跑到最后，男孩和我都保持著固定的距離，大概有兩步遠。當然，我自始至終都很輕松，他卻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汗水浸透了短衫。

“我姓陳，”在林蔭道盡頭的路燈下面，我朝他伸過手去，“你呢？”

“我姓……呃，明天再告訴你吧，老陳。”他伸過手來，跟我鄭重其事地握手。他的手汗津津的，我像是在握一只青蛙。

“好吧，明天見。”

“明天見！”男孩灑脫地朝我揮揮手，轉身朝旁邊的一片筒子樓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我不禁苦笑起來。真想不到，我在太陽城結識的第一個朋友，竟然是個爭強好勝的小男生。

第二天，我去太陽城小學報到，擔任五年級的語文老師。新來乍到，我在講臺上介紹完自己，就拿起花名冊開始點名。

“馮勉勉！葉小銳！朱子介！尉遲麟鑫！喬蓬蓬！許蕾子……”我一個個念下去，把他們的長相默默記在心里。

“咦，咱班還有姓茍的？”我笑著說，“茍家銘！”

第五排的墻角，緩緩站起了一個男生。我定睛一看，不由得脫口而出：“原來是你！”

他就是昨晚和我一起跑步的男孩。然而，他看上去并不驚訝，只是朝我輕輕地點點頭。

周圍的同學非常好奇，紛紛轉頭去看那個男孩，竊竊私語著。他有些不安，坐下去拿起課本遮住半張臉，目光在課本后面躲躲閃閃的。

“安靜，繼續點名。”我敲敲講桌，“陳永恒！錢如花！楊光泰……”

點完名，便開始講課。第一堂課我講得用心，同學們聽得認真，不知不覺放學鈴聲就響了。我收起講義，喊道：“下課！”

話音未落，就聽桌凳一響，一道身影像出膛的子彈一樣掠過我眼前，沖出了教室。我驚得當場愣住了，同學們卻哄堂大笑起來。

我定定神，終于反應過來，那是茍家銘。

等我走出教室，他已經跑到了樓梯口，手里還提著一只飯盒，隨著他的飛奔叮當作響。

晚上在林蔭道上，我再次碰到了茍家銘。他仍然急急忙忙地跑著，在深夜里看起來，就像一只掉隊的小雁，既孤單又倉皇。

當我趕上他時，他一面下意識地提速，一面低聲向我打招呼：“老陳……老師……”眼簾是垂著的。很顯然，我們突如其來的師生關系讓他感到非常不自然。

“小茍，”我剛叫完，就覺得不太合適，急忙改口，“呃，家銘。”

他像在課堂上那樣默默地點點頭，悶著頭往前跑。林蔭道上安靜下來，只能聽見我們此起彼伏的腳步聲，當然，還有他逐漸加重的喘息聲。

我急于打破沉默，只好沒話找話：“你為什么大半夜跑步？”

“你不也是大半夜跑步嗎？”他反問我，“老……老師，那你為什么大半夜跑步？”

“我？因為我長得太胖了，要減肥就得多鍛煉。可是我大清早起不來，白天也沒時間，只好晚上跑步。”我說，“而且我跑步的樣子特難看，大家都說我扭來扭去的像只胖鴨子。晚上人少，我就不用擔心被人笑話了。”

他轉頭打量著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真的，就像唐老鴨一樣。”

“你呢？你不會也想減肥吧？”我趁熱打鐵追問道。

“我一點也不肥，才不用減肥呢。我跑步是因為，我跟唐秋生打了一個賭……”

“唐秋生是誰？”

“他是我們街道上有名的小壞蛋。”他急急地說著，腳步絲毫不停，“半個月前，我把我的小飛馬拿給同學看，結果被唐秋生搶去了。那匹小飛馬是我爸給我刻的，他躺在床上刻了足足兩個月，我當然要追回來。可唐秋生跑得比兔子還要快，我死活追不上……”

“所以你們就打賭，過幾天跑一場比賽？”

“嗯，我們下個禮拜天比賽跑一千米。到時候如果我跑贏了，他就把小飛馬還給我，如果輸了，小飛馬就歸他了。”他咽口唾沫，重重地說，“我必須跑贏，那是我爸親手給我刻的……”

“你一定會跑贏的！”我大聲說完，一邊跑，一邊教他跑步調整呼吸的方法，以及長跑獲勝的訣竅。他認真地試驗起來，跑兩步一呼吸，果然，他的喘息漸漸變得勻細多了。

在我們交談時，他始終比我領先半步。對他來說，被別人超越似乎是一件無法容忍的事，就像野馬飛馳在草原上，只有不被超越，才能避免成為獅子的獵物。

禮拜一下午，我在班里進行了一次摸底考試。

在考試的過程中，茍家銘就像一只不安分的野猴子，不停地左顧右盼，看得我暗暗生氣。可是作為他的“跑友”，我不便發作，只好慢慢走到他身后，低頭查看他的答卷。

一看之下，我有些吃驚。茍家銘寫字飛快，但字跡工整，答得也很不錯。我再看看周圍幾位同學的答卷，反而不如他答得好。而且茍家銘明顯比別人答得快，別人還在第二頁磨蹭的時候，他的第三頁已經答完了。

我放心地回到講臺上，繼續監考。茍家銘仍然像猴子一樣，每隔幾分鐘就停下筆，左顧右盼一番，嘴角掛著一絲得意揚揚的微笑。我明白了，原來他是如此的爭強好勝，以至于都不能容忍別人比他答得快。

不出所料，茍家銘是第一個交卷的。他把書包背在背上，拿著試卷跑到講臺前交給我，嘻嘻一笑，一溜煙竄出了教室。

眨眼間，禮拜天到了。那天晚上，我在林蔭道上碰到茍家銘的時候，他滿臉的興高采烈。

“老陳，”他手舞足蹈地說，“我今天跑贏了唐秋生！”

“恭喜你！”我朝他豎起了大拇指。

“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在操場上把唐秋生甩下了大半圈！最后，他像條死狗一樣躺在了地上，實在是太解氣了！”說著，他從領口里拽出一個掛飾，“瞧，我把小飛馬贏回來了！”

我仔細一看，那是一件做工粗糙的木雕，與其說它的樣子像一匹馬，倒不如說像一頭牛，不過確實刻出了一種昂首闊步的神韻。我稱贊道：“看上去真棒！”

“那當然，”他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我爸的手可巧了！”

夜深了，周圍萬籟俱寂，我和茍家銘開始在路上跑起步來。

“你都已經跑贏了，為什么今天還要出來跑步？”

“因為，我越來越喜歡跑步的感覺了。還有，我不想以后也像你那樣胖，所以先跑起來。呃，有一個成語叫什么來著？防備……什么什么未然？”

“防患于未然。”

“對！防患于未然。”

跑過轉角，月光透過梧桐樹的間隙灑在我們身上。茍家銘仍然有些急，比我多跑出半步。我終于忍不住了，笑著問：“家銘，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你知道不知道？你不論做什么，都喜歡比別人快，總是急急忙忙的。你考試急，跑步急，就連放學都急得不得了……”

“我就猜你會問的，那是因為……”他囁囁嚅嚅地說，“我的時間不像別人那么多……”

“為什么？”

他沉吟半晌，慢慢說道：“我九歲那年，我爸就躺到了床上，到現在都沒起來。我媽在街上擺攤，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天黑才回家。我放學都得盡快跑回家，照顧我爸，還有家里的很多事，都要我去忙。直到半夜，我爸我媽睡著了，我才有時間出來跑跑步……”

說著，他聲音低沉下去：“所以不管做什么事，我都要比別人快一些，再快一些，那樣我才能省出足夠多的時間，去做別的事……”

我呆呆地聽著，忽然覺得有些慚愧。

沉默了很久，我說：“如果你需要我幫忙的話，一定要告訴我。”我的語氣中帶著一份由衷的敬意，那是對一個有擔當的男子漢的敬重。

在月光下，茍家銘笑起來：“謝謝你，老陳。”

第二天中午，我提前幾分鐘走出辦公室，去餐廳打菜。剛走到半路上，放學鈴聲就響了。剎那間，一陣喧鬧聲從我身后席卷而起。我回頭一看，學生們正朝餐廳涌來，仿佛是一群洄游的魚。跑在最前面的，就是茍家銘。

茍家銘看見我，大聲喊起來：“老師……老陳！”

我端著飯盒，微笑道：“茍家銘，加油！”

他高興地點點頭，像風一樣掠過我的身邊。擦肩而過的瞬間，我看見中午的陽光打在他汗津津的臉上，異常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