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詩者之心”與“說詩者之義”

　　詩歌語言同日常語言不同的地方主要在于這里總要講究翰藻和形象，許多意思和感情都不大肯直說，而是借敘事、寫景和詠物等等途徑來寄寓來表達，但讀者一般來說都能體會作者的原義。而有時讀者又可以對原作中的某些句子甚至全詩作出自己新的理解，這種未必合于作者原義的引申義，也自有存在的價值。

　　拿魏源《詩古微》里的用語來說，前者是“作詩者之心”亦即原義，后者則可以稱為“說詩者之義”，也就是引申義。魏源還更細致地分出另外還有兩種引申義：“采詩編詩者之心”和“賦詩引詩者之義”。前者如《詩經》的編者和進行系統解釋的大小毛公等專家，后者如春秋時代習慣于“賦詩言志”的外交家。

　　詩歌的接受者既可以努力體認詩人的原義，也可以創造出各種新義引申義來。錢穆先生說得好：“每一位欣賞者均可作出不同的創造，故永遠是活的文學。”這種情形人們也見得多了，而可能并不怎么注意，這里不妨舉兩個人們比較熟悉的例子來一談。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曾經借用古人成句來形容成功人士的三部曲，他寫道：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他這里暫時借來用以述己意的都是宋詞中的佳句，原來各有其義，而王氏分別引而申之。如第一境出于晏殊的《蝶戀花》：“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詞的原義是寫離別相思。那是一個凄清的秋日，詞人夜不能寐，一大早就登上高樓，向情人可能所在的方向眺望，而毫無所得，想寫封信去表達情意，又不知道寄往何處。作為一種人生境界，這大約是形容其人正在尋找方向，探索道路，而一時尚無明確的頭緒。第二境出于柳永的《鳳棲梧》：“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欄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首詞的原義也是寫離別相思，詞人因思念情人而大為消瘦，為她(“伊”)狂飲，為她憔悴。這種情形可以用來比喻為了事業而全力以赴，發憤忘身，不惜犧牲健康。第三境出于辛棄疾《青玉案》：“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原詞寫元宵之夜看燈會的情形，作者意不在看熱鬧，而是約見情人，他到處找都找不到，到最后卻在一個“燈火闌珊”很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那人。節日里熱火朝天的花燈、朗月、煙火、歌舞皆非主人公之思存，他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目標，有志者事竟成，終于獲得了成功。做大學問、成大事業者，要達到這第三境界，必須長期奮斗，總得經過反復探索、追尋、研究，功夫到了，自然能夠豁然開朗，有所發現，作出貢獻，終成大業。

　　原來就是大詞人的絕妙好辭，再經由高級讀者如王國維先生的引申發揮，自然別有一番深義。

　　這種情形也存在于對魯迅詩篇的引申發揮之中。魯迅著名的《自嘲》詩云：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

　　這首詩作于1932年10月，具體背景是當年10月5日郁達夫夫婦請客吃飯，來客有魯迅、柳亞子夫婦、郁達夫的兄嫂以及一位青年作家林微音；開飯前有一小段插曲，林微音后來回憶說——

　　……魯迅到時，達夫向他開了一句玩笑，說：“你這些天來辛苦了吧。”“嗯。”魯迅微笑著應答，“我可以把昨天想到的兩句聯語回答你，這是：‘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噯，給你這樣一說，我又得了半聯，可以湊成一首小詩了。”魯迅說。到席散，達夫取出一幅素色的絹，要在席的各人題詞留念。魯迅所題的就是上面所說起的兩句。但是，隨后，他又添上兩句，續成了一首律詩。

　　郁達夫同魯迅非常熟，他知道兩歲的海嬰當時正在生病，魯迅夫婦經常要帶他上醫院，弄得很辛苦；而魯迅是極端關心下一代的，心甘情愿地為兒子做牛。魯迅一向遭到許多攻擊，大有為千夫所指之勢，但他毫不畏懼，橫眉冷對，沉著應戰。他的愛憎一向非常分明。可知詩中最精彩的一聯“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是這次聚會前魯迅已得之句；而到這時因郁達夫一句問候的話又得到了“運交華蓋欲何求”一句，就用作開頭，然后又加了幾句，形成一首七律。

　　對于“橫眉”一聯，郁達夫、許壽裳等友人都非常看好，分別有所闡述引申；而最著名的是后來毛澤東作了一番新鮮而豐富的引申，他說：

　　魯迅的兩句詩“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應該成為我們的座右銘。“千夫”在這里就是說敵人，對于無論什么兇惡的敵人我們決不屈服。“孺子”在這里就是說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一切共產黨員，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藝工作者，都應該學魯迅的榜樣，做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的“牛”，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這樣的引申義，意義非常重大，而且早已家喻戶曉。

　　從理論上說，同一詩句可以有不同的引申義，而文學生活中最為著名的引申義往往會被固定下來，并且有可能反過來掩蓋了“作詩者之心”。“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二句，現在往往借來形容為了拼事業而完全不顧身體，卻甚少用來指相思令人消瘦這樣的原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