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我們的靈魂里蕩漾——讀夢亦非小說《沒有人是無辜的》

　　幾年前，在博客上看到布依族作家夢亦非各種稀奇古怪的文章，還有一組深秋街頭時裝秀的照片，一下就被吸引住了。當然，所謂的“稀奇古怪”并非指其嘩眾取寵，而是他思想的獨特性及其文字的跳躍性讓我驚嘆。

　　近日讀其新書《沒有人是無辜的》，感覺和他以前的作品一樣，不太容易看懂。但小說中那些情節和場景無論多么玄乎，總有一種強烈的熟悉感撲面而來。他的描述中，有我們童年的影子，有那個時代故鄉的影子，有至今回味無窮的美食的影子……這般聲、色、味俱全的描述以及許多似曾相識因素的驅使下，讓我沒有停止如此艱難的閱讀。這也證明，其小說并非生捏亂造，而是來源于生活。

　　《沒有人是無辜的》講述了1949年到1979年之間貴州南部一個叫碧城的小縣城所發生的故事。通常小說都是順理成章地講述故事，夢亦非的小說卻不是這樣。《沒有人是無辜的》在偶然與必然的交替中展開敘述，每個章節都分為三部分，每一個部分都說著不同的事件，而不同的事件之間卻息息相關：有可能第一章第三部分提出了疑問，下一章或之后某一章的第三部分你會巧妙地發現答案。讀者的閱讀必須非常專注，否則一不小心就會隨著他跳躍的思維跑遠了。

　　這部看似沒有章法卻處處顯現作者精心布局的小說，用夢亦非的話來說，囊括了現實、愛情、匪幫、奇幻、政治、哲學，更包括小說、散文、評論、民間傳說等多種文體。細心的讀者一定會發現，小說從一開頭就充滿詩意，詩意給人帶來的感受必須是隨性而又不失其精致的。夢亦非的標題設計巧妙而頗有新意，倘若愿意細細品讀，自然就會發現整部小說妙趣橫生且暗藏玄機。在這點上，夢亦非更像一個頑皮的孩子，饒有興味地跟讀者玩著各種躲貓貓游戲。

　　通常標題即是對文本內容的一個概括，讀者從標題即能看出此章節大致要講述的東西，而夢亦非小說的稀奇不僅在于它的標題與內容仿佛沒什么關系，每一章的標題就是該章起始的那個詞，但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把目錄中所有的標題連起來讀竟然能串成一個故事，又或者你愿把它讀成一首詩或一篇散文也絕無問題。這意味著什么？這樣預先鋪排的限制，頗有作繭自縛之嫌。試問有誰會先捆住自己的手腳然后再去艱難地完成想做的事情？你不得不佩服夢亦非的勇氣和智慧，他不僅這樣做了而且還做得相當漂亮。每個環節都緊緊相扣，從標題到內容作者都頗費心思去設計，處處有玄機，時時有意外。

　　《沒有人是無辜的》第一部分主要敘述于同志及各種人物的命運起伏；第二部分為細節性的詮釋，也是我最感興趣的一部分，其中講述鬼師的種種讓我非常驚訝，想不到水族文化與傣族文化竟是如此相似。水族人信仰多神、萬物有靈的原始宗教，崇拜自然物，傣族同樣。水族有自己的歷法——水歷，傣族也有傣歷，且大致相同。水族人把自己的文字和用這種文字寫成的典籍統稱為“泐雖”。書中記載農事、營建、出行、婚喪等規矩條文。有關專家認為，這相當于漢族的《易經》。其實，這也跟傣族的“貝葉經”極其相似。夢亦非在書中提到鬼師驅鬼、“詩人”叫魂等光怪離奇的事件，仿佛匪夷所思！但對于我這樣有著類似文化背景的人來說，這一切都是如此親切。

　　如今，少數民族語言面臨著被同化的危險，母語被逐漸淡忘。身為布依族的夢亦非同樣有著悲喜參半的復雜心情。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一面懷念一面淡忘；我們抗拒城市卻又迷戀城市；我們為了能在城市生存，一次又一次逃回鄉村喘息。

　　《沒有人是無辜的》的第三部分，亦是小說中出現的第三種聲音。文本中第一種聲音是“于同志”以“我”的視角出發；第二種聲音是以作者夢亦非的視角出發；第三種聲音便是卡爾維諾以及一些虛構人物的視角出發。在一部傳統小說中出現這么多的聲音和視角，或許會讓人感覺混亂，而夢亦非認為，生活中沒有哪一種視角是惟一的，真實的世界應該由許多視角組成，正如我們的耳朵也需要容納不同的聲音存在。在他看來，“每篇故事都是重新發掘一種邏輯的結構，而作者的每一種思想乃是故事的開端。”他真正做到了這一點，他能夠將每一種突然迸發的思想納入自己每一節故事、每一個人物中，并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呈現在讀者面前。

　　在我看來，《沒有人是無辜的》是讓人驚喜的！盡管它是傳統小說正常軌道上的一次逆旅，但也算是一次成功而大膽的嘗試。光是簡單地從描寫手法來看，作為詩人的夢亦非在文章中用于分割句子的標點符號，很多都沒按小說慣用的套路出牌，這讓閱讀者感到分外新鮮。如：“比如說這個城市的建筑材料不是磚塊不是木頭不是水泥鋼筋，沒有人沒有車沒有飯局沒有節日沒有下水道沒有供水系統沒有電線，這座城市只用標語建筑而成標語是它的形式也是它的內容。”或許人們無法輕易接受這樣的“非常規寫法”，但每一次大膽的嘗試都是可貴的。而且，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時間或許能改變閱讀的趣味。

　　倘若不深讀夢亦非，在你眼前的他，其實只是個靦腆的男生。用他老友的話說便是：“身上攜帶著遠古的氣息”，“遠祖先民的汗腥味”，“神秘巫師的微笑”，“深山泥土的味道”……而在我眼里，他是個勤奮善良的人，還是個有著獨特思想、才華橫溢的人。不管在城市的繁華喧囂中浸淫多久，他的骨子里始終流淌著民族的血液，他堅定的眼神里始終閃爍著一個布依族男子的野性和溫柔。

　　我深刻體會到，不論歷經百年千年，在少數民族的血液里，總有一種看不見的共同的東西在溫暖流淌著，在彼此的靈魂里輕輕蕩漾著。它讓僅有一面之緣的我們內心就如親人一般貼近。